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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我的噩梦


这是我做人以来的头一遭。

        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整个人像被扔进了一个盛面粉的桶里,那一丝丝可怜的氧气夹带面粉粉尘,从我鼻子进入,从我的口腔进入,堵塞了我的气管,一直抵达到肺泡。

        整个呼吸道被面粉包裹的感觉,今日是头一遭。

        我挣扎着想起身,可是我发觉完全支配不了我的手脚。它们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了,从面粉统治我的呼吸道那一刻开始,我好像顺带着失去了所有的身体机能,除了这颗脑袋。

        我试着想看到些什么。

        我便看到了......

        那是我。

        我和一个男人在握手。

        男人的手掌宽大,肩膀也宽大,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呢子风衣,敞着面前的一排纽扣,露出一件破旧的手工毛线衣。针脚不密,结头的地方处理邋遢,有些地方甚至一团线皱在一起。

        如果我那不争气的娘,看见这个场景的话,大概会气急败坏地把线头一扯,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这打的什么玩意儿,浪费毛线!”

        男人的左手拄着拐,顶在咯吱窝下,握着我的手时,头发蓬乱,眼神更是复杂,分不清是怨恨,是嘲讽,又或是挑衅。

        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破烂的中年男人,我用余光瞟见了他脸上满意的神色,“你们是亲生骨肉,理所应当是要相互珍爱的。你看,他悔恨已极,硬是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腿来赔你,你们要摒弃前嫌才是啊!”

        这话好像是对穿呢子风衣的男人说的,仿佛我对风衣男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中年男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顺从地点头微笑致意,手又握紧了几分。

        我们竟然就这样手牵着手走进了屋子,挪动步子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的左手也拄着拐,也顶在咯吱窝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拄着拐,我明明是个健全人,而且我一瘸一拐的那条腿,明明没有疼痛感,我只是习惯地要这样一瘸一拐,也许是为了跟得上呢子风衣的节奏吧。

        这是一家饭店,颇有古典气息的店,我们上了二楼,挑了一张黄梨木打造的成套座椅边坐下。

        我不说话,呢子风衣拄拐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头发蓬乱,眼神更复杂,也不说话。

        坐在我旁边的一身褴褛的中年男人点好了单,没有问过我,也没有问过呢子风衣,好像并不关心我们吃什么,他只是关心我们。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一双纤细的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放在我们的桌子上。

        羊肉的香气!

        那是一整只小羊羔,肚子鼓鼓的,显然没有开膛破肚。

        我吃过烤全羊,一整只羊掏空内脏,用烤架撑开,架在火上烤。

        我犯恶心,这种原始的烤全羊我是吃不下去的。

        所以我起身走了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甚至把那副拐,直接搁在了前台的柜台上。

        然后一出门就钻进了一家破烂的街头小店。

        “老板,一碗酸辣粉,一份武当锅贴!”

        老板怔住了,奇怪,我为什么要说“武当锅贴”,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食物吗?

        “啊不,要一份锅贴。”我改口道。

        等到酸辣粉和锅贴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犯起一阵恶心,眼前的食物开始旋转起来。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我手里拎着一件土黄色的制服,看起来像是军装,领口还有领章,胸前的位置有番号。

        哦,对了,那应该是一件军装。

        我的前后都站着人,和我一样,手里拎着一件军装,土黄色的军装。

        我们在排队,为什么要排队呢?我不知道。

        队伍在缓慢地前行,我有些无聊,可我并没有打算离开,隐隐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

        我感觉越来越热,我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队伍尽头,有一片火光闪动。

        很快,就轮到我前面那个人了。

        他走到一个巨大的铁盒子跟前,一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火钳,把他手里拎着的衣服夹了过去,一推那个铁盒子的盖子,火苗就窜了上来。

        一股烤乳猪的气味溢了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地冲,令人作呕。

        我勉强压抑住了反胃的感觉。

        排在我前面的那个人在铁盒子旁边站着等待。

        不错,他是在等拿火钳的人把衣服还给他。

        拿火钳的男人很快就推开了铁盒子的盖子,火苗窜得更高了。

        火钳熟练地向铁盒子里面一伸,就把那件全是火的土黄色衣服夹了起来。

        那分明是一个头!

        我分明看见了那件制服上有一颗头,血肉被烧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头盖骨,耳朵的位置冒着黄色的火焰,整个后脑勺像是被烧红的铁一样,发红发亮!

        这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地惧怕!

        “快点!”拿火钳的男人用火钳指着我,厉声呵斥。

        我一迈步子,双腿因发软而差点摔倒。

        我把拎在手里的土黄色制服递了过去,拿火钳的男人用火钳夹了过去!

        等等!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我拎着的那件土黄色制服,从领口往上,确实有一颗头,无力地向后耷拉着,双眼泛白,眼歪嘴斜,嘴角挂着凝固的神色血斑。

        我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拿火钳的男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嘴里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没有听清,但想必是骂人的话,因为他实实在在地啐了一口唾沫在我身上。

        我怒火中烧,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想要回敬他一个耳光!

        就在我站起身的那一刻,铁盒子的盖子打开了!

        那一双瞳孔就和我对视着,滋滋地冒着火苗,有些狂喜地和我对视着。

        它是活的,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看着我的样子,那一眼,有绝望,可更多的是愤怒!

        在那双瞳孔的背后,依稀可见一整排的头骨笔直地排成一排。

        它们在这样的火炉里被炼烧!

        我吓得昏厥过去......

        “这个小姐姐还会不会醒啊?”一个甜美的女声,年纪应该不大,最多七八岁。

        “会的,她只是晕过去了。”这个声音要偏大一点,也是个女声。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想挪动一下。

        这一动,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额头和脸颊上全是湿漉漉的。

        我想,那大概是汗。

        做噩梦都会出汗的嘛。

        床很硬,这种床我睡过,在我们家还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木头架子拼起来一张床,铺一张尺寸合适的竹排,再铺上稻草。

        竹排要用金竹篾来织,不容易腐烂,稻草要放在火堆边儿烘干,这样才能隔潮。

        我那不争气的娘,算是个能干人,那时候我们家睡的床,竹排全是她织的,稻草也都是她拾掇回来,放在火边烘干。

        每当她织竹排或者烘稻草的时候,我都会拿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身边。

        她埋头干一会儿,就会坐直身子,伸个懒腰。

        刚开始那几年,我还小,家里还穷,需要的竹排和稻草多,她做这些活儿便多些,懒腰伸得却少。

        后来我大了些,家里条件也好了,用得起棕树叶绷起来的有弹性的床了,按理说,竹排和稻草要用得少了。

        可是那几年,她织竹排、烘稻草却更勤了,伸懒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我以为她年纪大了些,脊椎和腰自然赶不上以前。——如果不是我后来发现,每次伸懒腰,她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望望门前那条马路的话。

        笨女人,不争气!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耳边便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这种小山村会有什么事值得大家这么热烈地讨论?

        我想去听大家在说些什么,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那是一种叽叽喳喳的噪声。

        我费了很大劲睁开了眼,虽然我也不知道睁眼应该怎么用劲。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破了洞的发黄的蚊帐,透过蚊帐还可以看见被熏得发黄的亮瓦,那是一种房间采光用的透明瓦,只有西南地区的吊脚楼才会使用。

        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就是吊脚楼,用的就是这种亮瓦。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因为我有很多年,是在这片亮瓦下醒来。

        “她醒了,她醒了!”那个较稚嫩的女声欢呼道。

        我扭头去看她。

        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儿,高的穿蓝白条纹的短袖,就是六七年代青春片里的那种条纹短袖。矮的穿着一条碎花的小裙子,鼻涕快流到嘴边了。

        看见我在看她们,矮个子的女孩,用力把鼻涕吸了回去。

        “你们是谁?”我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齁齁”的声音。

        不过好在她们听见了,高点的条纹女孩儿回答说:“我爸是宋文中,妈妈是李月君。”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了。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也没有答案,头还疼得厉害,只好不去想了。

        我眼睛扫视了屋内一圈,猛地发现对面还有一张床!

        我在这个屋子住了这么多年,不记得那里摆着一张床。这好像不是我的房间!可是,那片亮瓦我是不会记错的。

        有个人坐在那张床的床沿。

        我盯着她看的时候,楼下的嘈杂声奇迹般地消失了,所以我听见了她低声的啜泣。

        尽管她的头发像鸡窝似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像是被野兽撕扯了一般,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娘啊!就是那个天天盼着死老爹回家望眼欲穿的娘啊!

        “娘!”我的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醒了这么久,我的右手终于可以活动了,我扶着后脑勺,用力地向上托着我的脑袋,好让我那不争气的娘可以看见我。

        触手之处,全是湿湿的、黏黏的感觉。

        “是我!是我!”我那不争气的娘好像听见了我的叫声,不再低声啜泣了,而是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嘴里喃喃地说着。

        “是我”是什么意思?这话不是应该我来说吗?

        她猛地看见了我,脸上没有喜悦,反而惊现出恐惧的神色。

        而我也见到了她的脸,满脸都是血污,宛若一个血人坐在那里,她那一口还算白皙整洁的牙齿显得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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