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认知
“宁州知府别驾从事，勾结逆党欲行不轨，于新遂城中纵火、蓄意伤人，逃脱未遂，现已伏诛。”
少女用马鞭半挑起车帘，斜斜一角阳光射入，却比暗影更让人畏惧。
谢玉言揽着两个孩子，躲避这刺眼的光线，退无可退，后背贴着车壁，寒意层层渗透衣衫。
眼前马鞭缠绕的的红缨悠悠摇摆，少女似是轻轻笑了一下，谢玉言不敢直视，只盯着那缕红缨，听她轻飘飘地说：“其他余党，给我带回去，慢、慢、讯问。”
尾音上挑，听得出少女心情不错。
从谢玉言兄妹或是林茂之的角度来看，这三天真是糟糕透了。
蔡雄的手下用谢玉言为幌子，林茂之与谢十三诓了出来。谢玉言在医馆，刚刚在谢九娘第二阶段“用药知情书”上签字，有人以林茂之的名义来找他们，说有家酒楼饭食味道一绝，邀他一同前去。
第一阶段治疗之后，谢九娘状态明显好转，最明显的就是饭量增大。难得医嘱不必忌口，谢玉言心软，没犹豫多久便叫谢九娘扮成男孩样子，带她一起出门。
然后就被挟持上车，一路往南奔去。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谢玉言虽是世家子弟，常因长相被人看作不食人间烟火的转世谪仙，然而他到底不是只知流水松泉不见烽火刀剑的贵公子，无论过往，仅说他从京城来宁州这一路，不曾见过血光是不可能的。
谢玉言很快就定下神来，试图与蔡雄周旋。或许是从来高高在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的贵人，此时生死都由自己掌控，蔡雄以一种得意的口吻，将这次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为什么要绑架他们全都抖露出来。还有他当初来宁州，用皇权压人藏在谢家的车队里，谢玉言与林茂之的厌烦与鄙夷他不是不知道。
“你们这些世家子，笑起来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蔡雄目光肆意在谢玉言脸上流连，骄狂道：“现在呢，你再笑啊。除了会投个好胎，离了你们的家世，也就娼院还拿你们当宝贝。”
谢玉言倒是不在乎他说什么，只是他说得越多，谢玉言的心就越沉：蔡雄这种态度，毫不害怕他们事后报复，说明他根本不打算让他们活下去。
谢九娘正在渐渐痊愈，刚刚得了生的希望，只因他一时疏忽才一同被掳；谢十三本可以在父母身边安闲地长大，是他私心带离京城才遭此一劫；林茂之更是，只为一个义字，舍家陪他远游。
他一死无妨，可这些人命、人情，凭他一死如何还得起。
后来被人当做肉盾抵在船坞前，那匹红马破阵而来将他们救出，谢玉言心底升起了莫大的感激。林茂之被人推下水时磕到头陷入昏迷，但好歹还活着，他们被带到阵列后，安置在马车里。谢玉言紧紧抓着弟妹的胳膊，有一瞬都在想：如楚云桐凭此次救命之恩向他要求什么，无论什么，他都会答应。
而后，便是那连串的雷声。
他眼睁睁看着三层高的楼船被撕碎，就像谢十三撕掉谢九娘折的纸船那样轻而易举。谢十三吓得发抖，谢九娘在第三声巨响后便小心翼翼凑到他身边，跟他一起往外望。
稚子无畏，谢九娘被吓到之后很快回神，还能小声问：哥哥，那是什么？弩吗。
那绝不是弩。
可谢玉言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知道，蔡雄毫无顾忌地出言不逊，是他做好打算不想让他们活下来。
那楚云桐毫无顾忌地在他们面前展露力量，是已经做好了什么打算？
从性格顽劣的邻家妹妹，到行事乖戾的一县封君，每次当谢玉言自以为了解了楚云桐其人时，总会有新的事件推翻他的认知。
楚云桐想对他做什么，根本不需要携恩求报。
这一认识让谢玉言遍体生寒，甚至都想是自己撞到头，去换昏迷躺在后面马车里的林茂之。
他唯一能脱身的机会便在半路遇上的那位楚大将军身上，但直到回了榆宁，他被关进明显是谁私宅的地方，也没有人来“解救”他。
楚大将军自顾不暇。
唐显一口咬定天使之死是个意外，直到天使死的前一刻他还在想抓活口。
楚戈怒问：“那后来呢，怎么就死了？”
唐显静了静，慢吞吞道：“后来……就来不及了。”
再后来，天使就必须死了。
“炮”的消息，绝不能外泄，蔡雄、徐从事，包括他们的手下，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实际上，若非林茂之昏迷、谢玉言兄妹三人被云桐带走，唐显也打算把他们丢进江心喂鱼的。
江裕师徒几个是被榆宁私军“押送”回去的，江裕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对他们的“保护”力度应该再增几倍。唐显无话可说，并决定成全他。
今日出门的私军全数归营，如无特殊情况不再参与镖局派遣人员轮换。桑年暂时卸职，随私军归营，他的工作移交给今天没有来的同事。除此之外，场上还有一个“外人”，唐显看着云桐对楚霆的态度若有所思，暗示私军趁楚戈不注意把他带走。
唐显给云桐不时的突然之举扫尾扫习惯了，但楚戈显然接受不了，无论作为实际上的一方之主或者一军统帅，从没有人这样把烂摊子甩给他收拾。
他很想收拾云桐一顿，却又说不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说他们是正当防卫，何错之有？
又因徐从事在新遂做了什么尚不得而知，事涉郑知府，又因顾夫人在新遂，不得不慎重。楚戈没法与云桐算账，调转方向绕过榆宁赶往新遂。
云桐打了个哈欠，唐显目送精骑绝尘而去，明智没有告诉楚戈：他们早已做好安排大可放心。
希望这样能转移注意，别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杀掉的天使。
“怎么不把聂泉留下，”云桐懒懒道，“接收那六县人口土地还要他打下手呢。”
唐显冷漠道：“我还想多活几年。”
楚戈招收谋士门客秉承的是宁缺毋滥，手下能人不多，仅零星几个在新遂替他把持政务，余下的都在大营。楚戈可以依仗的智力、劳力本就稀少，这时把聂泉挖过来，恐怕大将军要把他们当土匪剿灭的。
“那就你收拾一下跟我去仁春……”
“楚云桐。”能让唐显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说明他的心情与他平静的语气正处两种极端状态。
“别惹事了，歇两天，好吗。”
这位在外人看来堪称大才的榆宁令，近距离目睹热武器堪称狰狞的杀伤力之后，镇定自若的模样令众人钦佩不已。平静的、淡然的、以一贯的高水平高素质为云桐处理后事，一路看起来都很正常的唐显，终于暴露了他的真实心情。
“我不管你去折腾江裕也好，去折腾你带回来的男人也好，三天之内，不要给我增加一点额外工作。”
唐显从私军那拿来长剑，横在自己颈间，双目无神地看着她：“否则，我死给你看。”
能听到唐显说出这种虎狼之言，云桐乖巧闭嘴，老实回家。
——暂时没能去“折腾她带回来的男人”。
无他，离了仁春长途奔袭，连续几天都没能合眼。回家更衣洗漱，沾到她软厚的棉花褥子，云桐双眼便粘了胶。葛青好像有事要问，她都没听见。
葛青只能无奈地给她盖上被子，去小厨房吩咐了一声准备饭食。
秋假没有回家，仍在府上打工的厨娘在擀饺子皮，握着一个面团叫住她：“锅里有点心，枣泥馅的，吃两个再走。”
葛青本要拒绝，想起什么回来拿食盒装了几块枣泥糕，“除了点心，有没有尽快能做好的吃食？”
“粥，面条，拌凉菜，炒个肉也成，看你要多快。”厨娘数数叠在砧板上的面皮，“饺子也行，馅都是现成的。”
“那你做吧，就粥、一凉二热，肉丸汤加一盘饺子。”葛青盖好食盒去，盘算道：“应该够三人份吧，一大两小。”
“够了。”
“我让她们过来等，做好后直接送到外院去。”
她们习惯叫内院外院，但云桐这个小家因层进构造与寻常家宅不同，其实是没有内院外院之分的。顶多能区别一下主院客院，一面灰墙聊作分隔，给暂居在这里的客人一点微薄的安全感。
葛青将点心送给住在这里的客人，歉然道：“县主已经歇下了，我是这里的管事，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吩咐我。”
谢玉言看看热腾腾的枣泥糕，意识到自己有一段时间未尽水米了，然而他心中不安，丝毫觉察不到饿。拍拍两个孩子让他们去吃，谢玉言走下坐席朝葛青一揖，惊得葛青连忙避让。
“郎君这是作何？”
“某有三件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请您详说。”
“一是，某之友人被歹人所伤，昏迷不醒，实在让人担忧。”
葛青闻弦知意：“我让人去询问情况，您可放心。”
“二是，吾妹病弱，需到医馆治疗。”
葛青颔首道：“我会派车送女郎去医馆。”
仆从都留在医馆，哪怕谢九娘自己过去，勉强也能放心。谢玉言朝葛青道谢，提出第三个请求：谢十三钦佩楚霆许久，可否将他送到楚霆身边，让他跟着楚霆学习？
葛青尚不知楚霆被私军带走，想了想，也答应下来。
谢玉言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有楚云桐身边管事亲自探看，林茂之的伤势不会被人置之不理；无论以后如何，九娘的虫病还是要治，那么多的医生都对九娘的病感兴趣，楚云桐对那些医生颇为宽容，有他们相保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而谢十三，他性情急躁，留在府里恐怕惹楚云桐不喜，谢玉言想了一圈，唯有楚霆有能力保护谢十三，让他能放心托付。
至于他自己……
只能，任楚云桐发落了。
她用马鞭挑起车帘时似笑非笑的表情还在眼前，谢玉言忍不住回想那次，她似乎想要将他两腿打折时，面上是什么神情。
然而不知怎么，他最后想起的却是那晚在树上看见的，布满夜幕的璨璨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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