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嗯？你在这儿学吗？”林焰问。
放着好端端的书桌不用，楚希宥竟抱着一大怀书放到茶几前，自己直愣愣地坐在地上，往后一靠就是沙发。
“嗯，”楚希宥说：“偶尔换个地方。”
“不怕我吵你啊？”林焰坐起来问。
“这有啥，我在菜市场都能学的进去，”刚说完，又觉得这吹的牛有点大了，随笑着补充道：“虽然我没试过。”
林焰摇头笑，后拿起手机：“行，那你学着。”
也许是比较晚了，林焰刚在各类租房app上添加的中介都没有回话，看了半天眼也疲了，又不敢看视频或打游戏打扰学习中的人，只能放下手机盘着腿，眼睛无聊的咕噜噜的转。
转到茶几上，看它上面摊开有一张英语试卷，估计不是学校发的，因为林焰没见过。试卷上全是完形填空，大段大段的一看就让人眼疼，楚希宥前后翻了翻，林焰就眼尖地捕捉到了里面共有七个大题。
按他高一时的水平，做完它暂且不论准确率吧，单单是时间肯定得超过俩小时。而现在，一中之星就坐在自己眼前，他有点好奇楚神的水平了。
根据此前有限的同桌时光，林焰对于楚神做英语的第一反应就是快，狠命的快，选择题向来没有犹豫这一说，而且压根不会检查。
暗暗看了眼手机，现下正显示21：09，那十点半之前他会不会结束掉这张呢？
这么想着本想偷偷记个时，没想到楚神盯着它看了几秒，又从旁边拿起了数学册子。
“不做英语啊？”林焰脱口而出。
“我靠！吓我一跳，”楚希宥猛地往后转身：“还以为你玩儿手机呢，你怎么……坐起来了？”应该是真的被吓得不轻，看他裸露的肩臂上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无聊，看你学。”林焰说。现在睡觉对于他来说还过于早了点，而且沙发实在是不舒服，他除了看他学习没别的事儿可干了。
“哦……哦，你玩儿个游戏啥的，我真不影响。”
“不了，没意思。”林焰挠挠脸：“不做完形填空了吗？”
楚希宥苦笑：“一看它就头疼，还是明天做吧。”
没想到学神也有喜恶之分，表示大晚上的并不想受完形填空的折磨。可惜了林焰本打算借此机会计时的计划泡汤，不过比起惋惜更多的是痛快的感觉，毕竟他以前也是对完形填空深恶痛绝，虽说他现在对于学习完全是甩手掌柜，但是关于楚神的这个新发现，竟有种两个人同仇敌忾的微妙爽感。
“我不说话了，你做你的题。”林焰乐呵呵地说。
坐起来的角度，林焰可以看到楚神的发旋和茂密的发量，他的发色是不杂棕灰的纯黑，随着人物的移动，会轻飘飘地一起或一伏，肩背好像比以往扫过的任何一眼都更加宽阔，就是这个少年骨架，可担得起一句年少有为。
分针一秒一秒动着，安下心来看某个人做题好像也别有一番看头。
然而这厢楚希宥就有点做不下去了。他坐这里本只是想单纯地离某人近一点，压根没想着他会分神给自己。平时在学校，林焰明明看着都无聊疯了，也没有哪怕一刻是好奇自己的学习状况的。
一直是自己的视线追着某个人跑，当换成这个人的注意力轻飘飘的落回自己身上时，便不知道该怎么表现了。
眼前的数学卷难度系数不高，是去年隔壁市的一模统考卷，第一题还是永恒不变的集合，以现在自己快短路的大脑也勉强做得出来，第二题是复数的运算，首先……哦，得用除法把它们简化掉，简化……，对，简化。
从后上方会有两道视线犹如实质般扫向自己的认知对他来说干扰巨大，以往学过的或者干脆形成大脑肌肉记忆的解题步骤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大脑一层层刷屏的全是毫无意义的粉红色气流，说紧张吧，有一点，更多的是静不下心来的慌乱。
“欸嘿想啥呢，快点做，或者干脆睡觉吧。”
林焰的声音打破了他漫无边际的瞎想，楚希宥一惊，没想到还会有一天，自己这堂堂学霸还得让林焰给提醒集中注意力。
闭上眼默念到十，再次睁开眼时瞳孔已经聚焦在了试卷上，题目一次次的印在脑子里，如此把四散的注意力再次聚拢起来，终于进入了学习的状态。
这么一坐就是俩小时。
旁边的草稿纸已经用了七八页，两个选做题中第一个比较简单，而最后一个压轴题有点复杂，楚希宥觉得除了正常的解题方式，还可以用自己的思路另辟蹊径，于是吭哧吭哧又是半小时。
把最后一道题的答案填上，再用反算推演证明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之后，抬起头，脖颈酸胀的厉害。时间也早过了十一点，正在步入深夜。
“终于完事儿了，恭喜楚神。”林焰说。
又是被吓得一身鸡皮疙瘩。楚希宥摁住快要跳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忙转身一看，林焰正坐着不住地打哈欠。
“你怎么还坐着？”楚希宥找手机：“我看看时间……都快十二点了，你怎么回事？”
“就坐着发呆，没想到已经这个点儿了。”林焰挠挠头，他也不太明白自己怎么就一错不错盯着他看了这么久。
楚希宥笑笑。
可能正如他所说的林焰只是单纯的发呆。就像在学校他也可以毫无意义的盯着外面的操场或者大树看上个天荒地老。但是类似于‘在深夜，他竟不顾困倦陪着自己做了两小时枯燥的数学卷子’，这种毫无根据的温馨意味漂浮上来，楚神就有点飘了。
可恶，他为什么不一直住在这里？
有他陪着，自己至少可以多做个百十来张的卷子——不限科目。
“赶紧进去睡，”林焰缩着腿躺回沙发上，“明早记得叫我哈，我习惯了熬夜。”
这动作，表明了还是要在沙发上过夜的决心。
“对了你这儿有毛毯吗？或者薄被子。”
楚希宥摇摇头，进卧室去了。
林焰以为他是去拿被子，可人再次出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铺好被子了，要么进去睡，要么挨冻吧。”
目前是八月末，正值盛夏，比起挨冻可能热死的可能性还更大点。
不过谁让林焰怕冷呢，这点还碰巧给楚神知道了，这就变成现成的再好不过的台阶了。
林焰还在犹豫，隔老远都能看到那张面皮下的挣扎，像是伸了半只爪子考虑要不要顺杆下的猫科动物。
“来吧，进去睡觉。”楚希宥很有耐心，软着声音冲他招手；头上的体温计也是温柔的荡，不过就是过于殷红了。
经过了漫长的半秒钟的思考，此猫科动物终是没能坚持住，抱着可达鸭灰溜溜地进屋去了。
“怎么样？搁家里还舒坦嘛？”当周一早上孙鹏飞这么问过来的时候，林焰懵了一瞬，连眼睛都忘了眨。
旁边的楚希宥抬眸闪过一瞬惊愕，复又低头装模作样地看起了书。
“就那样呗，还能咋样。”林焰慢一拍回答道。
“你手机还在啊？挺好，没被没收。”
“噢，手机？”林焰艰难地想借口：“就，都什么年代了，他们也觉得没手机不方便吧。”
“那没逼着你干这干那的？你还有时间跟我们混么？”
“……”明明是一戳就破的谎言，可他就是固执地想在朋友面前保留自己最后的一丝颜面，不想揭开那层面纱，来展现他们是如何支离破碎的。
“跟之前一样都不怎么管我，估计是彻底放弃我了。”
“那还挺好，不用活受罪。”孙鹏飞挺没心没肺的，这种话都能乐呵起来。
“……嗯。”
“没跟他说？”等孙鹏飞转过身去楚希宥小声问。
“是啊，他要知道我早住他家去了。”
这话楚希宥就不爱听了，凭什么能住他家就不能住自己家？是嫌一室一厅小了还是他们家有什么百米大床好让他能伸开腿脚自由翱翔？
气归气，摊开来讲楚希宥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自己在林焰心里跟孙鹏飞明显不是一个量级的。他们有两年多的交情，是个好多个数不清日夜的疯狂玩伴，孙鹏飞更是为了林焰还甘愿一起转到了这里。
而自己呢？
既高兴于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他的离家出走，他的无处可去。
又忐忑于如果那天他遇上的不是自己呢？换成小狗、换成寸头，换成随便哪个跟他亲近一点的，是不是都会有这种机会？两个人一起分享秘密，一起承担压力。
这些虚无缥缈、毫无方向的‘如果’明明没有任何意义，他却钻起了牛角尖，如果缺少了这些天公作美的机会，对方是否真的丝毫没有主动跟自己亲近的意思。
但是这种消极的低落也只是持续了一瞬，看旁边又抱着黄鸭子趴起来的林焰，比起之前的陌生模式怎样都是好的，看，现在他们是同桌，还可以若无其事的说话，还有了个秘密……想起这些便又能高高兴兴地背起两大筐书。
林焰昨天没睡好，一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才逐渐陷入浅眠，早上起来颇费了一番力气。并不是说认床或是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只是心里一隅安住的不安和焦虑总是在夜晚时分偷跑出来闹的人不得宁静。
偏偏第一节是英语，第二节是数学，都是不让人睡觉的课，林焰吊着颗圆脑袋，快要把它磕到桌上去了。
“林焰，待会儿课下来找我。”数学课快结束的时候老钟说。
离课桌只有短短几厘米的脑袋重新抬起，林焰“嗯？”了一声。
他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内容却一句都没过耳。
“老钟让你下课找他。”楚希宥小声重复。
“哦。”
老钟找他没什么新鲜的，还是老生常谈的关于练习题为什么不交，为什么不写。
“你看看连孙鹏飞都交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以前还以为他更难搞，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老顽固……”
“周末一天半，听说你别的课也都在睡觉，抽出一两个小时静下心来看书做题有那么难吗？我出的都是基础中的基础，连这个都不会别说是高考了，稍微学习好点的初中生都会笑话你……”
“我相信你坐在一班的课堂心中不会没一点想法，现在不是标榜你那可怜的自尊和坚持的时候，叛逆也得挑时候……”
兜兜转转了一圈，老钟看眼前的年轻人始终油盐不进还一脸困倦，实在是气不过，来了个终极质问：
“你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学？不想学别浪费所有人的精力。”老钟的声音苍老中带点严厉，还带着无法理解的困惑。
林焰的表情终于变动了。
学习，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以前单单只是个满足父母期望的工具，是个遥遥地插在山巅上可触不可及的目标，更是证明自己是个废物、没有价值的直接证据。
他不喜欢，甚至生理性厌恶。
但说实话某些时刻他又极度地羡慕一班的学生。那种满脑袋装着知识的自信和从容是会让人发光的。好比楚神，只是伏案看书，看着他的人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不知道。”林焰抬起了头:“我不知道老师。”茫然爬满了他的脸，让他看上去起了丝褶皱。
自上了高二，林父林母都忙得很，他们一忙就会把林焰当成透明人，完全不管不顾，跟之前严格地管控一举一动的作风形成极端对比。
林焰就觉得很好笑，之前的束缚都有什么用呢，反正一忙就会把他丢于脑后，不可能一辈子拘着他的。
但是思想上形成的锁链却可以轻松做到。
小时候父母说‘你要当个天才’，林焰虽然觉得没必要，但是他努力了。结果显然是没有达到他们的期望，所以他得到的反馈是你为什么不行。
长大了父母可能认清了现实，觉得他不比林睿，只能是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所以对他的期望变成了‘你要成为出类拔萃的人才’。
林焰也努力了。但是第一永远只有一个，成为班级第一就要成为年级第一，林焰不可能一个都不弄丢。
之后的反馈更加残酷，父母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每次写作业的时候背后总是有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盯着，只要他一卡壳，不远处就会飞来教鞭狠狠地甩上椅子的靠背。
他吓得不行，本来就理不清的思路更是团成乱麻，越来越静不下心，哭都哭不出来。
那种晚上，他是什么都学不进去的。
越努力越不幸，越不幸越努力。
用一次次的实践来加强这个恶性循环，现在他的脑回路已经形成了完美的闭环：尝试——失败——价值贬损——得不偿失。
所以之后的随波逐流、自暴自弃林焰想着都是正常的流程，应该只是早晚的事。
明明已经离家出走了，也依稀觉得父母的评价系统似乎不很客观，但这种思维定式已经深深烙在他的骨子里，浑身上下扫描再三，他找不出自身一丁点的存在价值。
所以，学不学，有没有用，为什么，他都不知道。
老钟当了快三十年老师，面对问题学生的思想教育已经做了无数次，多到他数不过来；但好像一次都没有什么好效果，也许是他措辞有问题，也可能是他没有接收到学生们的问题核心，更可能是现在的孩子本就各有想法，不需要多余的思想干扰。
总之他的自信持续性受到小范围打击，有时候觉得算了说不说都没差，干脆还是别说了。
但是每次看到作茧自缚又痛苦万分的年轻人，他就忍不住每一个都拉一把，每一个都说一遍。
“不知道的时候就先做，这种尝试行为本身就有价值。”老钟比林焰矮一个头，现在却把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上，想把说不下的余下凝练成温度传达给他。
“高三了，先好好学一年，之后我们再来分析结果。”
林焰死死地盯着正前方闪烁的朱红色体温计，老钟的温度总是很平稳，很多老师对他都是忽高忽低，可这死板的老头子却是从一而终，半个多月只缓缓地升高了半个刻度。
不是变低，而是升高。
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林焰低下头沉吟：“我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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