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透明的舷窗倒映着一个影子。

        那是一个少女，正站在舷窗前，眺望着无尽的星海。

        红色的光映照在她脸上，衬得她半边脸红如朝霞。但是和眼前绚烂华美的景色相比，这个孤独的少女心中，只有一片空虚与惶惑。真正的小室虽已不再发出声音，但她的心，却好像仍在不断地被一把重锤，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捶打着。

        “我就是新计划推出后的产物。”小室从屏幕里看向少女，本就含悲带怒的声音里，陡然染上一股恨意，她顿觉如蚁在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前面等着一样，情不自禁地移开了目光。

        好在小室似乎同样是心情激荡，干脆站了起来，踱步缓缓说道：“新计划针对原计划的种种弊端，做出了全新的改变。当然，我猜这一改变大概并不适用于那群特殊人士，而是主要应用在像我这一类人的身上。”

        “as9中的资料显示，我发现新计划相比从前，的确更加周密，更加完善，但是，也更加令人胆寒。之前我说过，因为人天生便具有关于情感的种种能力和需求。所以一方的‘不死’，便会带来很多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有研究这方面的提案便提出，倘若可以在转移本体意识时，将情感从记忆中剥离，使过去的羁绊消融于无形中，是否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重启’。好比一台机器，清空上一个使用者留下的数据，但机器本身的功能还在，还能使用。

        这一提案似乎很得上层青睐，很快便被批准投入实际研究。

        但是，将情感单独从记忆中剥离，其实是一件极其高难度的事。此后他们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人力物力，却一直迟迟无法得到突破。

        眼看着项目要因此废止，忽然有一人提出，她曾听说过一个远古时代便有的故事，那个故事是说有一人梦己化蝶飞舞，好不快乐，等他从梦中醒来时，竟开始怀疑，到底化蝶是梦，还是此刻醒来才是入梦呢？

        倘若可以仿造这个故事，制造虚假的记忆移植到新□□中，经过各种手段的强化，巩固，以及淡化真实的记忆。

        再将这些人放到符合虚假记忆中的环境中，不断地强化这段记忆，那么他们会不会很有可能便如这个故事一般，反而将过去当成梦境，将作伪当成真实？

        不过，也许你会疑惑，即使是抹去了过去的记忆，可是‘重启’后的人，依旧会建立起新的社会关系，依旧会创造出属于这段人生的爱恨情仇。这一点，当时他们也都考虑到了。

        我刚才说过，他们会将‘重启’后的人放到符合虚假记忆的环境中，这个环境，自然也包括了人。”

        紧盯着小室身影的少女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隐隐地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只听小室继续说道：“恐怕你已经能明白了，新计划启动后‘重启’的人们所拥有的大部分都是假的，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社会关系，他们生活的地方……恐怕只有吃的喝的用的，这些无法造假的东西可以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小室忽然停了下来。因为小室所处的环境十分阴暗，少女只能根据她微微的吸气呼气声来猜想，小室大概为了缓和情绪，才有此停顿。

        “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直到那时我才恍惚意识到，为何我一直生活在太空生活区中，从未到过地面上，我身边的人似乎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我没有见过父母的父母，他们向我解释，这是因为长辈们早已去世。可是如今人均寿命这么长，我的父母看上去并没有多么苍老，照他们的年龄，长辈们会统统早已去世的概率，实在是不高。

        就算我家情况特殊，那么自我加入圆弧基地后。为何我还有我的伙伴们，一直不断收到亲人离世，朋友断联，爱人离开的消息？

        如果这些统统不是作伪，而是在自然情况下真实发生的，那只能说我们这一群人，实在是倒霉得太整齐了。

        其实细想起来，有很多地方仍是可以发现蛛丝马迹的。只可惜我过去从未怀疑过我身处的世界，直到珊来向我揭发，才开始一步一步地去发现我这人生是多么的荒谬。

        我从没想过那么多的太空生活区，却有的能去，有的不能去。我也从没想过为什么圆弧基地明明也有地面基地，但是一批又一批的新人只能被分派去太空中的基地。

        现在想来，其实根本没有那么多太空生活区，之所以说有那么多，一来是为了不让我们对现在人们所生活着的星球环境恶劣，所以如无必要不许前往的规定产生怀疑。二来，可能是为了让这一规定更加具有说服力，他们将地面上的情况描述得十分糟糕，告诉我们，原本生活在星球上得人们也在不断向太空生活区移居。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移居太空，自然也没有那么多的太空生活区。一切不过是掌管了这一切的上位者的谎言。

        我们这样的人本就被隔绝在真实世界之外，自然不会分派我们前往地面。当然，不管做什么，他们总有相应的理由来让我们接受。

        我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推着我以为真实又平淡的人生向前走，直到那一天，珊……”

        小室幽幽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应该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的，毕竟他们做得也不是真的十全十美，全无破绽，否则珊如何会想到要去探索这种种疑窦背后的事实？

        我们回到基地后，珊表现得和往常一场，几乎看不出她之前做了件多么令人震撼的事。倒是塔娜女士看我好几天心神不宁的样子，特地找了个时间约我散心。

        那天，我正和塔娜女士沿着第二区的外侧回廊散步，那条回廊很有意思，它的幕墙总是滚动着各个星系的观测实况。我不记得她那时说了些什么，倒是记得那天回廊幕墙上显映着宝瓶座矮星系，曾几何时，它不断缩短着人与它之间的距离，可是现在却在不断地离我们而去，就像两个方向的旅人。”

        小室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轻轻地微笑了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倒是可以把它当成你的伙伴，因为你们现在也可算是一个方向的旅者了。”

        “我和塔娜女士一起散步时，通常会在这条外侧回廊上走一个来回，但是那天，我们只走了半个来回，塔娜女士便被人急匆匆地叫走了，似乎是有紧急事态发生。

        可这是很罕见的，因为圆弧基地这么多年来一直运转稳定，连小差错都极少。

        但是那时我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几天之后，我被带去问询，才明白发生过什么。

        珊走了。”

        倚靠着舷窗的少女有些疑惑，不过是一个人而已，走就走了，算得上是什么大事吗？

        小室好像早预见了这种不解，接着解释道：“珊和我一样，都是新计划的产物，她的行动在高层眼里，一方面是叛逃，另一方面他们也怕因这个‘事故’引发更多的麻烦。

        虽然他们将我带去问询，却也不知我是否知道些什么，我又表现得极其无辜。加上除了那次向我袒露真相之外，其实珊早在多年前就逐渐地疏远了我，我也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退到了普通同事的层面上。听到她走时，我才忽然明白。其实她早早地为我考虑到了将来，无论日后是否将我蒙在鼓中，我都不会因为和她关系亲密而受到无法想象的非难。

        就这样，经过了几场不轻不重的问询，这件事似乎就到此为止了。他们对外宣布珊是其他星盟收买的间谍，盗取了某核心技术后逃跑，现已在逃跑途中被击毁飞船，尸骨无存了。

        不少人不相信这个调查结果，我也不信。不过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不相信珊会做间谍，而我，是不相信她会就这样轻易地失败。

        但是当时的环境，我实在不能知道更多的消息了，不久，大概是以珊逃走这件事为导火索，塔娜女士在基地的派系斗争中落败，不得不接受被调去另一处基地的命运，我们作为她的下属，自然也被一同调去。

        那是个偏远又孤寂的地方，连设备都是陈旧而落后的。大家都陆陆续续地想办法离开那里，最后，连塔娜女士也走了，只剩下了我。

        她当时准备偷偷回去，打算杀对方个措手不及，重新夺回她的位置。而我正好借着为她打掩护的机会单独留下来，然后……”

        少女看见小室明显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末了，又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恳切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她这话有点没头没尾的，少女不禁小声嘀咕道：“我感觉现在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小室说，那时她也想像珊一样，逃离这个控制着她们的地方，可是她又害怕，害怕这一走的后果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她觉得自己不如珊那样有办法，生怕没有发生在珊身上的命运在她身上演变为现实。

        于是小室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再造一个躯壳，然后将意识转移，用自己现在的躯体作幌子，打一个时间差，争取更多的逃跑时间！

        为此，小室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包括改造b-700。

        倘若一切都按计划推进，现在也就不会多出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少女了。

        “计划可以不变，但是人心会变。这个地方虽然偏僻，却正好可以给我留出了一个安静思考的空间。

        我渐渐地意识到，如果我明明创造了一个新生命，却又将她当成工具，夺走她本可以拥有的自我，岂非是将他们对我做的事，又换到其他人身上重演了一次？”

        小室也想过珊，不知珊有没有想过这种办法？如果珊也曾想到过，又会是怎样看待这种想法的呢？可是现在已经没法去问珊了。而且……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坦白。”小室苦笑了一下，神色越发苦涩：“提出那个调整新计划的人，其实，就是我。”

        “是最初的那个我，虽然珊当时没有告诉我，恐怕也是考虑到我的心情和接受程度。但是后来，我为了证实珊的话的真伪，其实也偷偷地做了许多调查。尽管这样做冒了极大的风险，但是我认为是值得的。

        最开始我也很难相信，自己居然会有那样的想法，甚至自愿成为这项技术的第一组实验者。

        那真的是我吗？

        我曾经苦苦思索过这个问题，为什么那时的我，和今日的我，有着如此巨大的不同。按照那个计划，每一代‘重启’后，虽然都已将之前的亲人朋友尽数认成过往幻梦，但曾经塑造成的心性却不会因此发生巨大的改变。正如一个患有失忆症的人，虽然不再记得过去，但是脾气却很难在一夕之间发生巨变。”

        “当时我也疑惑过，为何我不似最初那般满怀野心，力争上游。但我想，也许是因为，这项计划供上一代转移意识的躯体并不是婴儿，而是正要进入发育期的青少年躯体。

        这个时候，身体不似婴儿那般，移植意识后还要等上好多年才能为社会所用。大脑也不似成年人那样已经停止发育，而恰好是一个不断调整，修枝剪叶的时期。

        他们模拟了一个生活环境为了让虚构的记忆更加真实，却也为‘重启’后的人提供了改变的可能。

        毕竟对于‘重启’后的人来说，眼前的世界就是真实的世界，雇来的演员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对我们的性格和思想仍如真实世界中的家庭和社会带给孩子们的影响一样，会不断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

        当然，我并不是说假扮角色，构成我们所生活的那个虚假世界的人背叛了计划，他们的确是按照不同的需要，我们灌输相应的理念和思想。但他们毕竟不是机器人……”

        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她的父母，亲朋，小室的语气有一丝动容，稍纵即逝。

        “总之，多亏了此处如此偏远，让我能够拥有这样漫长的独处时间来想明这一团乱麻，想明我是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最初的我的执念。

        最初的那个我，怀抱雄心壮志，一心想成就后世铭记的事业，年纪轻轻便已走到相当的位置，否则她也没法在那个会议上提出自己的构想。但是我如今在一个仍算年轻的阶段，却始终甘心做一个平平无奇的研究员。

        她可以付出一切，忘掉过往，用自己的将来投注。可我却清楚地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个性，也不愿充当她实现理想的工具，我只想拥有选择。

        她可以选择离开出生长大的地方，来到这茫茫太空中。那么我也可以选择离开这茫茫太空，去到任何一个星球，过真正由我选择的生活。

        在我眼里，从切断过去的那一刻开始，最初的我就已经死了。‘重启’只是一场谎言，活下来的明明是另一个人。”

        “因此我不再认为我是谁的复制品，我，我经历过的一切，哪怕是那些虚假的关系，我都不会再逃避和畏惧。因为它们也同样是现在的我的一部分。

        所以我决定，在我逃走之前，我会送你离开这里。”

        小室望着屏幕外的少女，神情坚定而温柔。

        “关于塔娜女士和松李小姐的争论，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无论忒修斯之船是否还是原来那艘船，我终究和过去的每一代我，是不同的，我，和她们，都是独立的人，我是老树上新抽的枝叶，却不是那原始的树根，我要伸向新的天空。

        而你，抱歉，我无法用任何名字称呼你，因为我不愿再对你施加更多的影响，你的人生除了我无可挽回的部分，以及我出于客观原因，不得不为你铺设的部分，剩下的一切，我都希望能由你自己决定。

        不知道你会觉得这是祝福，还是我的偷懒呢？但是不管怎么说，我要抓紧时间让你离开了，所以我恐怕永远都无法亲耳听见你的回答。那么，请允许我自以为是地把它当作祝福，送给你。

        一个全新的、自由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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