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我是个好人吗？安娜问自己。当然，她做过一些事情，但她所做的那些是没有选择的。她必须那么做，否则她的骨头就会在棺材里。
但我能成为一个好人吗？她又问。她本来可以帮忙的，那会有所作为。尽管她不喜欢安德烈，也不喜欢夏门的盲目，但至少这世界上会少两个死人。
他们活下来了吗？这个问题突然钻进她的脑子。“他们活下来了”的这个假设建立于她没有来得及开枪——忘了说，她本来是要开枪的，但他们真的在爆炸中活下来了吗？
“嘿！”一只手掌落到了她的肩膀上，安娜猛地抓住了它。
妮可的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抽出了自己的手揉了揉，“你还好吗？我叫了你好几次了。”
店里的门正好被推开，挂在门框上的铃铛被撞响，周围的景象这才清晰起来，她避开了妮可的视线，“没事，怎么了？”
“今天是你整理仓库的日子。”妮可还在揉她的手腕，表情有些不悦，像是在说“别让我提醒你”。
安娜撑着桌面起来，把她所有的头发都扎进了皮筋里，“当然，这就去。”
仓库连接着后门，后门外是一条偏僻的小道，几乎没人从这经过。此时一辆白色的小型货车停在那里，安娜看着堆满了车厢的专辑摇了摇头。
保罗对上架的新品从不吝啬。
货车的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吃着三明治，看到她之后朝着反光镜摆了摆手，“又一个新女孩。”
安娜无声地朝他点点头，然后把专辑垒起来，搬进仓库的货架上。她的手指擦过货架上的灰尘，洁白的手指瞬间被染黑。
他们不可能活下来。他们的位置比我离爆炸点更近，我都只是幸存，他们怎么可能活下来。
“安娜！”妮可推开了仓库的门，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你干了什么！？”她带着一股奇怪的兴奋。
“什么？”安娜放下了手里的专辑。
“外面有警察找你！”妮可上下扫视着她，嘴角还带着笑，“你杀人了吗？那可是刑警！我还第一次在这地方见到这些穿着制服的家伙们。”
听到警察两个字的时候，安娜下意识握紧了拳头，然后她朝着妮可摇摇头，手掌放在胸膛上轻轻安抚，侧过身从狭小的货架之间挤了过去。
她把皮筋解了下来，松了松微卷的头发，走到了柜台前的两人面前。
“安娜·梅？”男的那个拿出了警徽在她面前一晃。
她点头。
女的那个拿着一个小本子，安娜认识她，朱莉。那晚站在楼梯上的女警。
“我是拉玛警员，这位是朱莉。”男人又说。
拉玛，“生在海边的人”，这名字还真适合这个地方。安娜很高兴自己还能开小差，这意味着她很放松，松弛能够构架最好的谎言。
“我们有几个关于安德烈·布鲁和夏门·布鲁的问题。”拉玛用一种直白的眼神看着她，“你认识他们吗？”
“只认识夏门。”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邻居……”她顿了一下，“我猜你们知道这一点，所以你们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如果你们说的是私交的话，我几乎不和她说话。”
朱莉在她的本子上快速写下了什么。
“有目击者说，他见到过你浑身是血的样子。”拉玛的双手交叉在了胸前。
安娜揉了揉额角，说：“那是一段时间以前了，我听到了楼上有动静，就去问候了一下。布鲁先生发生了意外，我帮夏门送他去了医院。”
“这样说，你不知道夏门·布鲁一直有杀害她丈夫的计划？”
她先是微微张嘴，然后瞪大了眼睛，脖子往后一缩，说：“什么？！”
朱莉又在她的本子上记下了什么，安娜的余光能看见“ignorante”，她演得不错。
“夏门杀了她的丈夫？”她只是为了让这两位警察更加相信她。
“只是推测。”朱莉终于说话了。
然后叫拉玛的男人再次成为这场“审问”的主导人，“谢谢你的配合，梅小姐，如果想起了什么细节，请一定联系我们。”他递来了一张名片。
安娜捏着名片郑重地点了点头。
门框上的铃铛被出门的人摇醒，安娜把名片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里，就听见身后妮可的声音，“天哪安娜，你都有一个什么样的生活啊！老天，我一生也遇不到多少这样的事情。”
她转过身去看依旧有些兴奋的妮可，叹了口气，“相信我，这并不值得兴奋。”
妮可还在笑，她眼里放着光，“如果能让我从这个该死的小镇出去就好了，这样我就能遇上些不同的事，而不是在这卖碟片。”
“那就出去，从这里。”安娜说。
妮可突然不笑了，撇了撇嘴，“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幸运。”
日照时间随着地球的公转慢慢变长，下班的时候太阳还算热烈。
安娜有一个地方想去，所以她迅速踏上了电车，然后在到站后冲进了街边的咖啡店。不知道巴基喜欢喝什么，所以她点了两杯不一样的，一杯黑咖啡，一杯奶咖。
然后她握着两只杯子穿过了马路，避开了正在冲刺的慢跑者，一脚深一脚浅踩着石滩走到了长椅边。
用杯子碰了碰男人的手臂，等着他接过去之后，坐在了他的左边。
安娜说：“你没给我打电话。”
他举了举手里的杯子，“看上去没有必要。”
她真该买两杯浓缩，谁管他喜欢什么。
掏出手机，然后按下按钮，安娜把手机举到了耳边，等待着接通。
巴基的衣兜里突然传来震荡的声音，他一顿，然后抬眼看着安娜对他挑了个眉，意思是“快接”。
“接。”安娜还举着电话。
他无奈地接起来，举到右耳边，然后眯起眼，看着天上的鸽子。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安娜把咖啡放在了地上，然后腿踩到了长椅上，接着又把下巴塞进了衣领里。
“一定要打电话问吗？”
“什么才是好人？”安娜的声音很轻。
耳边突然传来挂断的声音，安娜没有回头，最让她感到不适的问题已经结束了。
“你确定要问‘我’这个问题？”巴基问。
“为什么不？你是我在这唯一的朋友。”
“我杀过人。”
谁还没杀过呢？安娜这样想，但她不能这么回答，所以她说，“有选择的话，你会吗？”
“不会。”
“而你依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安娜稍微侧头。
“不。”
好巧，她也是这么想的。尽管她没有选择，但她依旧不是好人，这个词在她第一次扣动扳机的时候就已经离她远去了。
“你不害怕？”巴基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问。
“为什么要害怕？你又不会杀了我。”安娜把咖啡拿起来喝了一口，又说，“而且，你看上去像是这个海滩最无害的人了。”
巴基闷笑了两声，“你应该提起警惕才对。你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才想起来问。
“哦…”安娜皱起眉，又是谎言，“只是糟糕的一天。”
“和你口袋里那张名片有关吗？”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牛仔裤。
一定是她把脚踩上来的时候把名片挤了出来。“警官”两个字刚好露出口袋的边缘。
不过，她的心脏只是小幅度地晃动了一下，然后她说：“嗯…楼上的邻居死了，布里太太说他们是好人，不值得这样的结局。”
“这个问题太深奥了。”巴基摇摇头。
“那你觉得什么是好人？”安娜撩过她的头发，围在了下半张脸上挡住飞过的鸽子引起的禽类的味道。
“……”
他很久没有说话，然后安娜转头看他，正好看见他放空的眼神。
“史蒂夫。”她听见他这样说。
“美国队长？”安娜反问，然后啧了啧嘴，“你这是盲目崇拜。”
巴基有些诧异：“你不同意？”
“不，我只是不崇拜美国队长。”她眯起眼，笑了笑，“因为我是英国人。”
自从抑制器损坏之后，一切在安娜看来是那么地混乱，杂乱无章的感情一股脑涌向了她，从前没有的道德感，负罪感吞噬着她。
她理解了为什么有的人要叛逃，不惜躲到非洲的沙漠里去，找到一个小镇，隐姓埋名地做一个农夫。她也理解为什么宁可送死，也要点燃炸弹不让妻女落入他们的手里，因为被抓回去的后果只有一个——成为工具。
本来安娜想用“仿生人”这个词的，但是自从钢铁侠造出幻视之后，连这个词都开始有了感情。
她花了三个月习惯了感情的存在，找到了释然和愧疚的中心，但是夏门一家的死打破了这种平衡。
她试图抛弃过去的所有成为“安娜”，但巴基是对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好人。
她不是安娜，安娜也不是好人。有些死亡总是要记在她的头上的。
“记得给我打电话。”安娜站起来然后跳下长椅，弯腰拿起她的咖啡杯，“朋友之间就是这么做的。”
而她的“朋友”只是揣着口袋坐在那边，眼睛微眯看着远方，仿佛海平面上有所有问题的答案，然后懒洋洋地答道：“回家去吧。”
安娜一边朝回走，一边碎碎念：“yes，yes，我会回家，你会给我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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