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北城为通往西部的要关，然而该处土地贫瘠，长年不产粮食，本就依赖往来商客交换物品，如今因兵乱，更是断了货物往来。若继续西行，却会面临援军未到、腹背夹击的困局，再加上将士已经是长途跋涉，如今兵马皆疲，大军一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这日黄昏，我独自登上城楼。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边塞。

        灵宝北原扼守西关，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大小战役无数。

        目所及之处，皆为荒凉的戈壁高山，高处远眺，四野空旷苍茫，秃鹫低飞盘旋，而地上大片大片外翻的黄土就这样□□裸的躺在天地之间，那是被无数鲜血染红过后呈现出来的一种深色。

        “这儿真美——”

        循声望去，我一怔，后退一步，默声朝来人行了礼。

        我没想到会在这儿遇到许淑妃，她如今穿着最普通的麻布荆裙，与往日的鲜艳明媚差得格外多，如少女般扎着两边的垂髻，衬得人仍灵气十足，人也依旧如常带着笑颜。

        “可好些？”她毫无架子，上前拉住我，看向我的肚子，神色有些好奇，“先前赶路看你吐得不行，怀孕都是这样吗？”

        我微笑点点头，但也有些疑惑看向她平坦的腹部。

        她忽然有些羞赧，移开视线，伸手拽了拽腰间的穗子：“我没有身孕，当时许后盯得太紧，没有办法，为了他，我只能装出有孕。”

        我好久才突然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是指圣上。

        她看我眼，才低头笑笑，露出小女儿般的神情：“他对我很好，所以我总想着该帮他做些事情。”

        我看着她露出的笑脸，忽然明白过来些什么。

        夕阳西下，天边一月一日相对而出，风吹过她的发间，她趴在城墙边，眉眼弯弯，哼着小调，不成词。

        很多年后我再回想起这幕时，我连她的样子都不记不太清，却记得她这天的笑颜。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那些人前的深情温柔，不过都是帝王玩弄人心的手段。于巨大权势之争前，那些金风玉露的相逢太过飘渺，连人间的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不过是临阵倒戈时毫不犹豫抽身的催命符。

        很快有侍女过来催她回去。

        “太子应该很快就能过来与大军会合了，想必你们很快能见面。”她离开前还宽慰我，“一家人还是团团圆圆的才热闹。”

        我看了眼她离开的背影，才突然发现她脚上带着一副精致小巧的脚铐。

        我没想到那天会是见到许淑妃的最后一面。

        五月廿日，打着“启明”旗帜的许家军兵临城下，隔着一道沟渠，将北城四面八方围了起来。新军将领喊话要求叛军三日之内招降，否则将直接屠城。

        大敌临城，人心惶惶不可终日。而随着城内存粮将尽，军心更是日渐凋敝，四面楚歌升起，一阵无边的荒凉绝望在城内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行军队伍里忽然传出了“妖后乱宫”之言，直指淑妃乃狐狸精转世，天煞孤星，命带不详，先前霍乱宫帏，才害得如今国不复国，一众将士在圣上门前举旗集结，要求“杀淑妃、保军心”。

        廿一日，许淑妃得赐白绫一根，缢死于北城。

        年，十六。

        我的精神开始时好时坏，有时候连服侍的宫女唤我好几声我都听不太清。大多数时间，我也只是长久的坐在窗前，看着渐长的日光，从白天到黑夜。

        这日我依旧如常坐在窗边。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声音：“娘娘——”

        我屏住呼吸，还以为是出现幻觉。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响起，一阵衣料摩擦的声音响起，李瑜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与我的视线平齐，弯了弯眼：“你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我极为费力地去理解他这句话，缓缓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然征住。

        月桂捂着嘴，无声地流着眼泪朝我“扑通”一声跪了下：“娘娘——”

        我忙站起身，伸手想去扶她。

        月桂轻轻回握住我的手，未语泪先流：“是七皇子把奴婢带过来的——如公公被押走后，府里绿锈小桐被杀了……吴嬷嬷自尽，剩下的都趁乱将府内洗劫一空跑的跑，散的散……”

        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叫我麻木得已经有些五觉失常。

        身后有丫头快步端着药走进来，月桂正想上前端过，却被李瑜先接了过去，他低声嘱咐道：“去厨房热碗小米粥来。”

        月桂这才忙擦了擦眼泪“诶”了一声，转身打了帘子出去。

        一时屋内只剩我与李瑜。

        他用木勺在药里搅了两下，放在我旁边：“一会儿喝了米粥，再喝药。”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温和的看着我的眼睛：“先前没跟你说，是怕你担心，范府余下家眷我已经暗中派人送往湖州，那是我的封地，贤王的手暂时还伸不过去，你且安心。”

        我身形一顿，这才抬头看他，起身朝他跪下：“多谢七皇子——”

        他忙扶住我：“你不必有负担——”

        他说到这儿，抬眼定定看了我眼：“范绮，答应我，好好活着——”

        敌军攻城的前一夜，月桂端着药悄悄进了内室，手有些微微颤抖，犹豫着递给了我，低声劝道：“娘娘可想好了——”

        我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微笑着摸了摸已经微微隆起的肚子。

        一路坎坷流离，它却比我这个娘亲要坚强。

        我敛了神色，端起药碗，仰头饮尽。

        子时，敌军大破城门。

        北城大门最终被敌军撞开，余下2万大军持枪正面迎敌。

        余下将领则护送肃宗踩着层层的尸体杀出了一条血路出去。

        李瑜将我牢牢护在胸前，一路极速策马，提剑厮杀，随着队伍冲了出去。

        我的眼睛被他的大衣蒙住，只能听见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兵戈相撞刀剑入肉，战马坠地痛苦嘶鸣，血腥味一阵又一阵的扑面而来又被甩到了后面。

        马跑得极快，大衣被风吹散了帽子，露出身后荒诞而血腥的世界，我看见两侧被马蹄撞起，又高高散落的四肢如同画卷一般，在空气里被分割的零零碎碎。

        前面的探骑兵忽然大喊了句：“前面！是陇右军的军队——”

        “是太子——”

        抬眼望去，不远处的山头被一片乌压压的黑胄甲军占满，如黑云压城，而队伍最前头的男人穿着胄甲盔甲，正坐在一匹高高的黑马上，凝神聚气抬头张望，缓缓抬起手来，止军前行，似乎是在判断对面是敌是友。

        骑兵立刻高举旗帜，朝对面挥舞大喊：“吾乃肃宗麾下大军——速速前来救驾——”

        那边队伍上头马上的男子闻之当即挥手鸣号，扬鞭策马飞去：“前方乃圣上亲军，立即前去支援——”

        黑胄甲训练有素，立即扬鞭增驰，有条不紊的迅疾绕到亲军队伍前排，将一众残军护在中间。太子则抓着军旗，径直策马冲到了前排，一跃跳起踩在马上立定。

        他扬起军旗，吹响号角，军队当即摆出方阵，甲军持盾冲至前排，立起屏障，后排排兵布阵，立架搭弓放箭，预备作战。

        “放——”

        千万根箭羽如流火般飞向敌军后排。

        敌军未料到对面增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统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被迫吹哨，下令撤兵：“撤——”

        敌军散去，头一场大胜，让所有将士都吐了一口气。

        太子仍未松懈，重新上马，一声令下：“传我指令，一路不可停歇，天黑前护送圣上赶往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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