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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30章


五月里,春夏交替时节,上京的春日总是特别短,刚脱了厚实的夹袄,日头便毒辣起来。

        布谷鸟懒懒躲在树荫里半眯着眼打盹,突然,一声高亢的尖叫声传来,惊的拍了翅膀飞走。

        羊毫笔尖一沉,压了个豆大的墨点。

        这声音……

        戚薇琳搁了笔,起身朝外走,转弯过了璧照墙,眼里一道虚影闪过,接着,一双手臂勾到她颈子上,腿勾在腰上,脸蹭着她的颈子。

        “阿娘。”

        “阿娘。”

        戚薇琳淡若远山的涓媚挑起来,“这是怎么了?”

        钟语芙眼里含着泪雾。

        这太不可思议了!

        她记得自己明明已经死了,可是现在,她一睁眼,是在自己未出阁之前的闺房里,绿萝是鲜活的,绿翘还没嫁人,她还没及笄,语桐还是个缺了压的小娃娃。

        她刚刚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确信不是梦。

        如今,连她的母亲都还是风韵犹存的年轻模样。

        这一切--都是自己15岁的时候。

        她,她们,时空回到了过去。

        她吸着鼻子蹭着戚薇琳的颈子,“阿娘,我好想你啊。”

        “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戚薇琳乃凶乃凶的瞪着钟语芙,“快下来说,都多大人了,像什么样子。”

        “还有啊,你这头发都没梳好,怎么还光着脚,要死啊你这是……”

        钟语芙眼里蒙上一层水雾,看着戚薇琳数落她,一句也不辩解,只笑。

        从房里拿了绣鞋追出来的绿萝撞了绿翘胳膊,小声嘀咕,“姑娘这是怎么了?”

        刚刚她不过是喊她起床,结果,钟语芙一看见她,眼眶子就红了,抓着她的手不撒手,特别轻柔的说:“绿萝,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她昨晚不是才给她守了夜吗?

        绿翘也不解,面上都是忧色,“姑娘是不是梦里魇着了?”否则,平日里被夫人数落一句,钟语芙早就顶回去十句了。

        怎么被数落,还很高兴的样子?

        绿翘点点头,“应该是魇着了。”

        戚薇琳抬手摸上钟语芙额头,“没烧啊。”

        钟语芙也不在意,没了骨头一样全靠到戚薇琳身上,“阿娘,我病了。”

        “你少来这套啊,”戚薇琳嘴上这么说,却弯腰拿过绿翘手里的绣鞋给她穿上,边问,“说,又闯什么祸了,还是看上什么好东西了,这样巴巴跑出来。”

        钟语芙嗅着戚薇琳身上的香味,软糯糯撒娇:“阿娘,我就是好想你。”

        戚薇琳觉得自己看穿了钟语芙的小把戏,“你是不是想去看状元游街?”

        钟语芙:“游街?”

        “呵,”戚薇琳睨她一眼,“少来装啊,今儿个不是春闱放榜的日子吗,传胪唱名,游街,小叔叔不是给你订了上了位置最好的包厢凑热闹吗?是看上哪个阁中的珠宝首饰,为了晚上的宫宴?”

        钟东霖和韩景誉是忘年交,两人一直称兄道弟,戚薇琳也跟着喊小叔。

        传胪唱名便是太极殿皇帝亲点状元,榜眼,探花,谢恩后,身披红花,起大苑宝马,从金銮殿而出,历经太和殿,承天门等,沿着上京最繁华的街道游街。

        这是上京的一大盛景,也是上京平日里养在闺阁的女子不可多得的几个出门的日子之一。

        这一日,游街两旁的铺子早在数月之前就被人定走了,上京的勋贵世家多入牛毛,以尚书府的名义就订不到最前头靠近宣武门的茶楼包厢,但是韩景誉就不一样了。

        如今的鸿元帝,是他一手扶持上的龙座,皇帝尊称他一声亚父,他是执掌实权的摄政侯爵,见了皇帝不用行跪礼,反倒是皇帝,一直给他行半父礼,这上京,谁的名头都没有他的好用。

        时间太过久远,钟语芙搜索了一下才想起来,晚上还有宫宴。

        这宫宴,一是庆祝这些学子蟾宫折桂,二是一场指婚宴席。

        大楚立国已逾百年,人都有一个通病,自己年轻时候吃过的苦,看不得孩子受罪。

        大楚这些贵族也不能免俗,这上京世家的勋贵子弟,这些年骄奢淫逸,不少都丧失了斗志,但祖辈的阴封在,势力盘根节错。

        靠科举走上来的,多是寒门贵子,皇帝想用新学子牵制旧臣,便会在这些高中的学子当中指婚。

        而近些年,三品以上的国之肱骨重臣,子女的婚事不随便定,尤其是嫡子嫡女,等着皇帝指婚,几乎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钟家今年到了适婚年岁的嫡出,只有钟语芙一人。

        钟语芙想起来,就是这场宫宴之后不久,因皇帝并未给她指婚,很快,她和韩以骁的婚事便定了下来。

        钟语芙心砰砰跳起来,她和韩以骁的婚事还没定下来,太好了!

        她跳起来就往外边跑,“阿娘,我去看游街。”

        她记得,方凝如当年的未婚夫萧亦晗就是这次的新科状元。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她该是状元郎的诰命夫人,该是何等美好的一生。

        她腿刚迈出去,戚薇琳就把她拉回来,“像什么样子,还未梳妆。”

        钟语芙这才想起来,自己不仅没梳妆,还牙没刷,脸没洗,身上的还是寝衣。

        吐了吐舌头,吩咐画月去备马车,回了屋,被绿萝绿翘服侍着洗漱好,三口就将一碗粥喝下去,撩了碗就要朝外边跑。

        戚薇琳见她小腮帮子还是鼓的,皱眉,“你给我坐下,像什么样子,用点豚饼和菜,一会该饿了。”

        “你给我坐下好好用,越发没个女儿家的样子,你这样子,将来嫁了人可怎么办。”一说到这个,戚薇琳的面上泛起一丝愁绪,有些恨铁不成钢,“迟早得让你丈夫休回家。”

        钟语芙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默鼻子,也是,她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点子时间居然等不得了。

        只一瞬间,她再坐回来,举手投足就贵气优雅,有一种内敛的沉稳。

        戚薇琳居然挑不出一丝错处,楞了一瞬,好像面前的人忽然换了一个人是的。

        戚薇琳很满意,小口辍了饮子,有些傲娇,“这样才像个女儿家的样子。”

        谁知道,这句话说完,下一秒,就见钟语芙问,“阿年,我的婚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戚薇琳一口饮子喷出来,呛了好几声,手戳她脑门,“你害不害臊,谁家姑娘家家的问自己婚事。都怎么学的规矩,得,你也别出去了,这话叫外人听见了,你这名声还要不要了。”

        和钟语芙想的差不多,从戚薇琳这也问不出什么。

        “我又不傻,在外人面前,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还不清楚吗。”她晃了晃戚薇琳的胳膊,“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回来给你带稻香摘的透花糍。”

        戚薇琳哼了哼,“今儿就最后再放你出去玩一遭,晌午早点回来,准备晚上的宫宴,明日里给我好好自己学规矩。”

        这话钟语芙从小听的都快出耳茧子了,以前,她有的办法是哄戚薇琳,这话几乎都是空话。

        钟语芙这会子回的真心实意,“知道了,明儿个哪也不去,就在家学规矩。”

        -

        “去朱雀大街西头那边。”钟语芙吩咐车夫。

        绿萝以为钟语芙记错了,出声提醒,“姑娘,侯爷给您定的包厢在朱雀大街东头,靠近皇宫的天福茶楼。”

        钟语芙懒懒靠在车厢,“我知道,我是去东头找个人。”

        绿萝好奇,“谁啊?”

        想起来方凝如,钟语芙唇角弯弯的,“一位美人。”

        绿萝:“……”你自个儿不就是美人吗?

        方凝如的父亲方铮是副成宣史,上京多如牛毛的六品小官,在这上京,遍布权贵的地方,同品级的官也有不同,方峥出声微寒,比不上盘根接错的世家,虽同是官宦,却颇为清贫。方家应该没那么多银子定前头的位置。

        果不其然,到朱雀大街最后面的位置,钟语芙掀开帘子,两辆连着的普通的清油马车,木牌上面方府二字。

        帘子掀开,几个姑娘从马车上下来,似是往茶楼而去。

        钟语芙细细辨认才认出来,后面一辆,最后一个下车的是方凝如。

        她快步走过去,撞了她一下,方凝如手里的团扇落了地。

        方凝如先她一步捡起了团扇,“抱歉,不下心撞了你,姑娘您没事吧?”

        方凝如身上的新月稠衣半新,花样子还是往年流行的样子,额上留了一层厚重的刘海,鬓边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

        她额头饱满小巧,那双眼睛尤其好看,这样一遮,最灵气的部分掩了起来,露出来的半张小脸,看着小姐碧玉。

        她递着扇子,眼里有些微惶恐不安,似是怕惊扰了贵人的样子,小心翼翼的。

        这和后世那个,谈笑间便能无声将一切尽收眼底,八面玲珑的方凝如判若两人。

        钟语芙扫了一眼另外几个姑娘,前面两个的穿戴明显要比她好。

        应该是方家嫡出的两位姑娘,正看过来。

        钟语芙心中微涩,方凝如究竟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后世那般波澜不惊?

        也没听过她诉过苦。

        更没见她掉过一滴泪。

        她身上永远有一种想拼命活好的朝气。

        钟语芙接过团扇,笑回:“方姑娘说笑了,是我不小心冲撞了你。”

        方凝如有些诧异,“姑娘认识我?”

        钟语芙指了指马车上的俯牌,“远远见过你一回,旁人告诉我的,只你不知。”

        方凝如规规矩矩回:“敢问姑娘是?”

        钟语芙笑回:“家父户部尚书钟东霖。”

        “原是钟姑娘,”方凝如捏着鲛绡掩在唇畔,轻笑,规矩一丝不错,“钟姑娘有有礼。”

        钟语芙邀请她,“我在前边天福茶楼定了包厢,一个人有些无趣,能不能请方姑娘一道?”

        方凝如下意识朝看起来年龄最长,着一件蓝色织锦衫的女子看过去,似是在等着她做主,应是方家嫡出长女方凝嫣。

        钟语芙了然,难怪方凝如是这般,想来平日里在嫡母嫡姐手中讨生活惯了,处处藏拙。

        方凝嫣主动和钟语芙见了礼,应了钟语芙的邀请,一群姑娘又上了马车往天福茶楼去。

        钟语芙邀了方凝如上她的马车一道去。

        这辆马车是钟语芙专用的,很宽敞,用最好的乌木制造,终年散发着淡淡木制清香味,上面到处是一些女儿家喜欢的东西,便是一个随便靠着的引囊,也是最贵的云革丝团秀暗绣。

        方凝如有点局促,钟语芙笑着安抚,“你别紧张,我就是觉着跟你投缘,看着便是能跟你聊到一块去的,”端起一碟子透花糍递给她,“尝一尝,只当是自己家。”

        半透明的糯米糍,白的像云,里面粉红色的馅半透,看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钟语芙的眼里都是柔和的笑意,方凝如虽不懂她为何对自己这么好,脑子里隐约有一种直觉,钟语芙对她没有恶意。

        况,她一个六品官的小庶女,也没什么可值得别人图的。

        放心心来,就着一些话题聊起来,方凝如发现,似乎,她和钟语芙的确很投缘。

        真真是个妙人儿。

        -

        辰时,皇宫沉厚的钟声响起,承天门打开,三匹大苑宝马并排,马上坐了三人,胸前接佩戴红花,尤以中间的状元郎,面如冠玉,气质卓绝。

        前面银色铠甲的禁卫军开道,街道两旁的百姓高声尖叫庆贺,瓜果香囊翻飞。

        包厢里,平日里足不出户的世家姑娘皆倚着茶楼窗边,脑袋伸出去凑热闹。

        两排看过去全是头。

        钟语芙摇着手里的团扇,胳膊撞了撞方凝如的胳膊,打趣笑问,“那就是你的未婚夫?”

        方凝如脸唰的红了,羞涩的点了点头。

        要说,这上京有名的才子大儒多了去了,方家底子单薄,方峥便资助了一些书生,日后高中,这不都是自己的势力吗,这萧亦晗也是其中一位。

        他为人学问道也不错,长的也好,但并不像旁的书生那般八面玲珑,能说会道,尤其在各种最好扬名的酒宴上,他连诗都很少作。

        所以,和不是特别起眼的方峥这婚事上,最后就落到了她头上。

        没成想,今年春闱,却是他拔得头筹。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

        眼看着萧亦晗的马都快从他们的包厢走过了,方凝如羞的连头都不好意思露。

        钟语芙十分怀疑,照她这个害羞程度,和处处在姐妹面前藏拙的样子,她大概和萧亦晗说上几句完整的话都困难。

        抽了她手里的鲛绡,直接朝萧亦晗的面上扔去。

        方凝如一急,那鲛绡是她亲自绣的,上面还带了她的闺名,她伸手想去抓,没抓到,就看到那轻薄的鲛绡,好巧不巧,轻轻在空中飘荡,最后整个覆到了萧亦晗的面上。

        方凝如囧。

        因这趣味的一幕,人群哄堂大笑,叫的更激动了。

        鲛绡上有淡淡梨花香,萧亦晗看到闺名,抬头看过来,撞上方凝如的目光,耳尖一红,竟解了胸前挂着的红绸大花扔上来。

        他抛的角度精准且巧妙,直接落在方凝如搭在窗沿的素手上。

        直到接了花,防凝如才反应过来,面对无数双看过来的目光,羞的面目通红。

        人群再次发出更激烈的喧闹声。

        左右包厢里的闺阁女子都伸着头问钟语芙,“语芙,这姑娘是谁?”

        怎么状元郎对她这般与众不同?

        钟语芙笑着回:“状元郎的未婚妻,方家五姑娘。”

        -

        香云团扇遮了钟语芙大半的脸,显的露出来的一截下巴线条愈发勾人。

        一道灼热的视线落在她面上,她毫不知情。

        或者说,她知道了也不想关注。

        开到的禁军前头,蒋毅回头看了一眼,啧了啧嘴道,“那是钟家大姑娘钟语芙吧?”

        半透的香云纱,勾出朦朦胧胧的影子,叫人愈发好奇,那团扇之后的模样。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这是当差。”

        蒋毅吃痛,大腿里侧结结实实被掐了一把,带着讨好道,“我说世子,我就随意看了一眼,没有不好好当差啊。”

        对比蒋毅的嬉皮笑脸,他面色严肃冷峻,冰冷道:“目视前方,再乱看女子,丢了皇家脸面,自己滚回去。”

        蒋毅讪讪。

        --

        长宁侯府,书房。

        莲花刻漏孔里,水珠滴答滴答落进水中,规律而有节奏的发出清脆响声。

        一角案几上,麒麟兽箱笼里,青白色烟雾打着旋升腾。

        案几前,韩以骁还是上午那身银色铠甲禁军府,腰背挺的笔直,大腿亦绷直,双手保持着向上司行礼的作揖礼,头微微垂着。

        他像个雕塑,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足足一个时辰。

        正前方案几之前,男子半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手中的朝事邸抄上,虽是坐在嵌金官帽椅上,肩背,手肘,都挺的笔直,威严比案几前站着的人更甚。

        面色不怒,通身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叫人不敢直视。

        思考了一瞬,他提起羊毫笔,在上面做了批注。

        批注完,搁下笔,右手边处理完的邸抄已经有小山高。

        接过心腹韩宝递过来的帨巾,他擦着中指上沾染的墨迹,慢条斯理问,“想清楚自己错在哪没?”

        韩以骁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回道:“是儿子的错,拟的禁军名单有误,才导致今日的仪仗失了皇家威严。”

        雪白的帨巾间,男子的手骨相修长好看,又有一种坚实的力量感。

        “这话回的不诚实,”长宁侯韩景誉抬起头,眼型细长饱满,看向韩以骁,“这是你第一次以世子的身份独立统领禁军。”

        “本候清楚,这等子在天子面前露脸的差事,自然有的是世家子弟钻营进来,事轻松,又可刷履历,熬上点子资历,大好前程自在面前。”

        “你顾虑他们背后盘根接错的关系,这是阁老的孙子,那个是丞相的儿子,皆是不好得罪之人,相互卖个好无有不可。”

        “只是骁儿,作为世子,甚至将来作为长宁侯,你得明白一件事,你忠于的是天子,是江山,是百姓,得拿捏好和世家之间的度,而不是一味迎合卖好,为己谋私。”

        “上不谄媚高位者,下不剥削下属,给以该有的公平,雷霆与怒,恩威并施,才是一个能臣该有的气度和手段。”

        这话不可为不重。

        韩以骁撩起衣摆,单膝跪下,“是儿子想的不够周全,还请父亲责罚。”

        韩景誉弯曲的食指在桌子上轻轻点了两下,道:“自己去典罚那领二十板子,天黑之前,将新的名单拟过来。”

        “晚间的宫宴且不可出错,你再去每个地方巡查一趟。”

        韩以骁头磕到地上个,“谢父亲责罚。”

        他后退两步,这才转身朝外走,正赶上门房捧了清漆盒过来,呈到韩景誉案几,“侯爷,钟府大姑娘命人送过来的。”

        韩以骁已经走到廊下,回身,雕花阁窗棂间,刚刚还严肃紧绷着的脸,唇角隐约翘起一丝弧度。

        原本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柔和温润,似是在和韩宝说话,“这丫头,鬼精灵。”

        似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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