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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将士知多少,尽作青青河边草


蓝水寺院内,智空老和尚正在安抚旺财,“旺财你莫再叫了,说多少次了,你不会明白的。社稷震动,改天换地,千千万万的将士生命要被牺牲,任谁想要独善其身都难乎其难!咱们不纠缠,刘大全他坏让他坏,他真坏自有天收。不得已而坏,也自有恶人磨他。”

        旺财说:“呜。”摇摇了脑袋,又说:“汪,汪。”

        “不是这事?”

        “汪。”

        “你说董寨主?”智空摇了摇头,“咱也不和他纠缠,他害人为了保家产。咱为了保孩子,不可再去与他结怨,都不容易。”

        旺财猛转身,三两下跳到寺门口,朝着门外,“汪!汪!汪!”连叫了三声。

        智空这才明白,“外边来人了?”

        “汪。”

        其实已经不用旺财回答了,智空也听见了院外人群齐步跑的“唰唰”声。

        声音停在了门外,有人砸门,“开门,开门,快开门。”

        曹寡妇听见声音拽着三个孩子也跑了出来,“二叔,来抓咱们的?”

        “莫怕。老衲去开门。”智空说道。

        门外是总旗邵良,“大师,大战在即,我奉命接走你们。”

        “谁的命令?”智空问道。

        邵良并不回答,手一摆,一群士兵挺枪提刀冲进院子围住了智空和曹寡妇五人。

        “不准粗鲁!”邵良朝士兵们喝道:“活捉带走!”

        旺财忍住了吠叫的冲动,夺门而出。

        尽管它不喜欢刘大全,可它明白这个时候愿意出力救智空的也就是刘大全了,它也明白它的吠叫于事无补,它要去董屠户密室找到刘大全。

        天当正午,阳光温暖,正是春耕好时候。

        旺财四蹄翻飞狂奔,一路上却一个农夫也没遇到,青天白日,万籁俱静。

        正奇怪间,眼看就到了董寨,更是奇怪,寨门口紧闭竟然无人值守。

        旺财猛停住了脚步,抬眼望上寨墙,也无人影。

        “汪。”旺财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轰!”

        回答它的是一声巨大无比的“轰”,这声音听上去又大又远。于旺财来说,他十几年的一生全是和平岁月,它不知道,那是战争之炮。

        紧接着是铺天盖地“轰隆隆”,旺财循声看去,远处月漾桥上烟尘比天还高。

        旺财发足狂奔,那里有他早就选好了的天葬之所,他有点担心。

        还未到桥前,远远看见了瞿能骑在大马上扬着一柄大刀来回奔驰,嘴中大喊,“有敢退者,斩!”

        他身后也有几百个骑兵往来奔驰,同声大喊,“敢退者,斩。”

        瞿能又喊,“一队,上。”

        就有十名骑兵打马跑出队伍冲上了河堤。

        可是这十人在河堤上立马未稳,一匹匹马瞬间都被射成了刺猬。马上十人虽然都全身盔甲又戴着头盔,还是有八个人被射中了脸,一命呜呼,掉落马下。

        剩下两个比较机灵的,慌忙下马矮身滚下河堤,正要庆幸大难不死。

        瞿能打马上前,一刀一个砍了,大喊:“后退者,定斩不饶!”又一挥手,大喊道:“二队下马,步战冲锋。”

        当即就有十名骑兵下马,于马鞍上摘下盾牌,护住了头脸,往河堤上就爬。

        可是河堤上的那些刺猬已把炮火引了过来,迎接他们的是自天而降的弹雨。

        幸好燕军打来的不是开花弹,都是些石子和铁蛋,这几人也都顶盔带甲,侥幸一个未伤。

        瞿陶正在他爹身后,举起盾牌替瞿能遮住了头。

        其实不遮也没关系,瞿能亦是重甲护身,连胯下战马也披了一身皮甲。

        这个时候旺财已经跑近了,看见马队后面的弩兵很多就倒了霉。他们头上戴的是竹盔,很多人顶不住大炮送来的弹雨,死了足有好几百。

        但是将士们阵型未乱,各种大小弩机一排排,一列列,没有三万只,也有两万,正蓄势待发。见有人倒在了弩机旁,立马有人上去拉开尸体顶替了。

        弩兵前面是旺财一眼望不到边的步兵,沿着河堤站的密密麻麻,也被砸死砸伤了无数。

        可依然长枪如林,鸦雀无声。

        瞿能治兵,果然威严。

        瞿陶朝着爬上了河堤躲在树后的十人大喊,“待燕军半渡,就打旗语。”

        安静!

        瞿能这边千军万马沉默无声,轰隆隆的炮声中,旺财听得河对岸的马嘶人喊越发清楚,不由地更加担心起来。

        河对岸,桥旁边,那里鲶鱼鳝鱼爱打窝,正是它选好的天葬福地。

        “狗不死于人前。”旺财要指着这俩食肉鱼替他天葬的。心中暗思:“他们人类打仗不会把搞得我死无葬身之地吧!”

        旺财也爬上了河堤躲在了一棵树后观望。

        河面上残冰一片片,然而比残冰更多的是舢板船。小船全被木板固定串联了起来,没有三百串,也有两百串,飞架河两岸,变成了浮桥一座座。

        桥上全是乌泱泱的燕军士兵。

        争渡,争渡,惊起功名利禄。

        旺财耳朵灵,万千嘈杂中,听得对岸一个声音在喊:“燕王有令:‘最先登岸者,赏银五百两;最先杀敌者,赏银一千,官升一级;有能杀得瞿能者,赏千户世荫。’”

        五百两银子很容易挣,无人阻拦,燕军已经登岸。

        登岸的燕军正在列队,队伍越来越大,派出的侦察部队眼看就要搜到了瞿能的“二队十个人”。

        终于,有一个人害怕忍不住了,立起身,开始挥舞旗帜。

        可惜,他只挥了两下,十几个燕军一拥而上乱刀乱砍,也就一命呜呼了。

        几乎与此同时,其余九人也被砍了。

        因为离得近,于旺财来说,惨叫声真是不小,饶是从来以吠叫做武器的旺财也害怕了起来。

        害怕中旺财听见了河堤下瞿能在喊:“放!”,也听见了刚砍了人的燕军转身后逃,纷纷大喊:“有埋伏!”

        旺财怀疑河两岸和浮桥上的燕军还能不能听到这声“有埋伏”,因为空气忽然“咻咻咻”的叫了起来。

        这咻咻声巨大无比。

        天,霎时间也猛然黑了下来。

        旺财抬头看时,遮天蔽日的全是箭矢朝着白沟河正往下俯冲。

        在旺财的一生里,恶战无数。尤其后面几年,曹谦面前它不再得宠,白沟河上下的野狗欺负它老迈,它几乎天天被挑衅狗王地位。

        有时候是单打独斗,有时候也咬群架。撕咬的惨烈壮观,狗毛乱飞,血流一地,崩了牙的,断了腿的,瞎了眼的,咽喉被咬断一命呜呼的,旺财见得多了,从不害怕。

        可是这一次它真害怕了。

        它不明白人类社会,打架就打架,打赢就罢了呗,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

        顷刻间,河面上的燕军几乎一下子全部被贯穿流血掉落河中,活不活着不知道,只看见满河的残冰都被热血融化,河水已经深红,水上飘着的全是燕军,没有八千,也有五千,身上都扎满了箭杆。

        太多的人在喊救命!

        谁会去救他们?

        不疼死,也会冻死。

        浮桥上侥幸活着的转头就跑,可是往哪里跑呢!

        旺财听见对岸有很多人也在喊:“后退者,斩。”

        逃跑的转身踩着倒下的战友又冲。

        人人举起了藤甲。

        河对岸燕军又派出了一大队人马,也人人举着藤甲,往浮桥上奔跑。

        箭矢如急雨,所有人的藤甲瞬间又扎满了箭。有的就被贯穿了,受伤掉入河中;有的被冲力撞倒失足落河。

        河这边已经登岸的燕军也迎来了杀戮。

        瞿能驱赶着他的步兵挺枪自河堤上已经俯冲下来。

        也就一袋烟功夫,过河燕军被杀了个干干净净。有明军提刀在寻找活口,一刀一个结果了。

        血水浇灌的河岸更泥泞了。

        血肉最肥沃,想来今年的花花草草应该更茂盛吧!

        旺财不懂诗,如果他懂,这一刻应该心中默念:古来将士知多少,尽作青青河边草。

        对岸的炮声又响了起来,轮到了瞿能的兵被杀戮。

        不过还好,那时候的炮不似现在威力大,开花弹少,反正比弩机的威力小多了。

        河这边瞿能伤亡不如对岸大,但也伤亡一片片,惨叫声连连。

        旺财眼泪都流了下来,四只狗腿瑟瑟发抖。

        可它还能听见两岸都在喊:“后退者,斩!”

        河对岸又一波士兵在炮声掩护下举着藤牌上了浮桥,河这边瞿能全军散开了也举起藤牌静静等待。他们身后天上箭矢如急雨直冲浮桥落下。

        忽然,旺财终于听见了对岸在喊:“退兵。”只听得锣声当当乱响,燕军纷纷后退,炮声也停了,。

        不一刻,河面上救命声,叫疼声,骂朱棣的,骂瞿能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也无人搭理他们。

        瞿陶问瞿能,“父亲,咱们也撤兵?”

        “就地造饭,撤什么兵!”瞿能厉声说道:“这一次未能半渡而击,杀伤太小。燕军今晚必定夜袭,准备好了再杀他个落花流水。”

        旺财转身回走,仗打得如此惨烈,月漾桥那里它是不敢再去,它还是要去董屠户书房那里找到刘大全去救智空才是正事。

        再高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任何一只狗,它们知道所有的沟汊暗道水道垃圾道,夜行动物狐鼠獾猹的秘密道。

        旺财又潜进了董屠户的书房。一路上也是明岗暗哨,寨墙下陷坑暗箭,寨墙上石灰开水擂木防备森严,庄丁们缺的只是盔甲和武器,不然也是河两边的待死将士,他们一个个拿着棍子锄头埋伏在寨墙上。

        他们当然不会在乎一只狗四处乱走了。

        可是书房里的状况却令旺财实在明白不了怎么回事了。

        它毕竟只是一只狼狗,再聪明,也只有七岁孩子的智商。

        在旺财的理解力中,应该打死打活,咬个一嘴毛的几个人都在书房中安然坐着。书架下坐着智空和刘大全,曹寡妇站在智空身后,三个孩子在桌子上睡着了,邵良和董屠户坐在桌子边。

        智空见了旺财,喜上眉梢,“阿弥陀佛,你也来了。”

        “呜。”旺财说。

        刘大全说:“邵总旗,多少大事未了,不敢留您,您还是回去吧!”

        “好!我先还回大师的金牌。”说着话,邵良伸手入怀掏出块金牌放到了孩子们脚边。

        旺财看时,正是前些天道衍送给智空的那块皇宫特制锦衣卫金牌。

        邵良说道:“大师收好了,也许以后能用得上。”

        智空收了,说道:“邵总旗,老衲本待感谢搭救才是,但如今知晓你也是杀害曹谦凶手,请恕老衲‘谢’字实在不能宣之出口,您请回吧!你我再不相见。”

        闻听此言,站起身要走的邵良又立住了脚,向智空先拱手施了一礼,想了想,干脆单膝跪了地,双手抱拳,说道:“大师见谅,凶手之说,邵某实不敢当,这关乎邵某将来的身家性命,不敢不辩。邵某虽然名字叫邵良,良心还是有的,不似那武持人如其名真心无耻。听闻大师四十年前在张士诚架下亦是领兵带将英豪,想来能明白咱们当兵的无奈。邵良生而军户,当兵是被迫的,可是邵良也读了点书,又在军中,看得明白这江山终究是燕王的。邵良一家老小十几口子,可不敢学习大师一生忠义。再说邵某区区一个总旗,谁又能认识我。至于杀害曹大人,都是远在北平的燕王二世子一手安排,小人实在不知,就是知道也拦不住,也不敢拦。”

        智空沉默,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忽然,曹天骄翻了个身,“妈妈,妈妈。”喊了两声又睡去了,原来是在讲梦话。

        孩子想妈妈了。

        智空长叹一口气,“哎,都是劫数。”

        “可不是咋地,都是命。”邵良说道:“邵某这里不是说洪武太祖不好,太祖好得很,国泰民安。但我们邵家可没得着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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