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齐欣然走在邺城的主街上，这条街比记忆中窄了许多，近些年朔国内忧外患不断，地处北疆的邺城亦萧条不少。她如普通百姓一般穿行在坊市中，她穿着淡青色的道袍，头戴帷帽在人群中并不显眼。

        她凭着记忆很快找到旧时的宅院，但是门楣上却是别人家，看来齐氏夫妇已不在此地了。她在门口停留了片刻，还是走进了旧宅中。眼前仍是记忆中的庭院，似乎一砖一瓦都没有换过。她穿过内院走到她少年时居住过的院子，她自以为不在意的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从侧门穿出，便是通往中堂的小路，一阵西风吹过，院中高大的丁香微微摇动。她站在一扇窗前，眼前忽然浮现出一张少年的脸。压下心中泛起的涩意，她静静离开，没有遗留一丝痕迹。

        她向街坊打听到，齐氏夫妇已于五年前随长子迁居岚陵，其一子一女皆成亲多年，可谓是子孙满堂。

        岚陵望龙江北集贤巷，聚居着岚陵城内有名的文士，这些文士有许多都在怀楠书院任教职。尽管朔国这许多年来风雨动荡，但国内仍崇尚文风，读书人的地位超然，备受尊敬。

        此时已是深秋，枯黄的落叶铺满了街道，即便如此岚陵除了有些湿凉，并没有北方深秋的寒意。此时刚刚过午时，天色阴暗，又一场秋雨将至，齐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信步归来。前方不远处就是家宅大门，他并不着急，任由马走走停停。他有些走神，直至马自行停在家门前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翻身下马，正准备牵马进门，却忽然听见有人唤他：“兄长－－”

        他疑惑地转过头去，只见一位素衣女子戴着帷帽凭空出现般立在眼前。这女子撩起白色的帽纱，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只见这女子微微一笑，轻声道：“兄长！多年不见！家中可还安好？”他瞬间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齐赵氏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此时坐在中堂的年轻女子，她一身简素，除了一个帷帽没有任何行李。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容貌，夫君却说她是离家多年的大妹妹。仔细看她，脸上未施粉黛，却面色白净，嘴唇绯红很是秀美出众。看向她时，眼神沉静通透，仿佛眼中摄住了流光。原本面无表情，气质清冷孤傲，发现她在打量自己时，便微微一笑，瞬间变得温柔可亲。

        她缓缓起身，客气道：“嫂嫂安好！”随即她的目光向下，看着她的腹部道：“小侄儿很是康健！不过嫂嫂孕期尚短，还需多多休息！”齐赵氏惊讶地看着她，她昨日才刚刚确认怀有身孕，不过月余的孕期，这位大妹妹是怎么看出来的？！

        就在这时，本在午睡的公婆匆匆来到中堂，吃惊地看着站在中堂的大妹妹。向来平和的母亲甚至激动的眼含热泪。

        齐欣然看着眼前的两位长者，他们比她预想的要苍老许多－－齐显甚至背部微驼，小刘氏走路亦需要侍女搀扶。她双膝重重跪地，向今生的父母行大礼。此时的小刘氏已泣不成声，自从齐欣然离家求仙问道，她便再也没有这个女儿丝毫的消息。十几年过去，她数次悲哀地想－－大女儿是否还在世？天命难为，这个女儿从小就与他们不亲近，似乎注定要早早离他们而去。

        她扶起齐欣然，泪眼模糊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齐显也忍不住热泪盈眶，他擦了擦眼角，强自镇定地询问女儿多年的经历。得知她修行已小有所成，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一番久别重逢，直至黄昏时分两位长者大喜大悲后体力不支，才消停下来。齐欣然被齐赵氏安顿在客院，一夜便看似无波的度过了。第二日天刚刚破晓，府中便有仆人打扫，隐隐的声响传至客院，在塌上打坐的齐欣然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多时，便有仆人敲门，送来崭新的衫裙和成套的首饰，齐鸣的这位夫人十分的聪明能干，送来的衣物颜色素净典雅，首饰精巧却不花哨。

        齐鸣成家十余年，与夫人育有一子一女，还有其夫人怀在腹中的男婴，膝下亦算圆满。他十二年前入仕，也曾满怀报国之愿。但朔国自那时起便开始风雨飘摇，从天灾人祸到政局动荡，接连不断。自从五年前他的至交好友被皇权派系勾心斗角牵连，家中被抄，父子双双被流放。尽管他们数位友人四处为其奔走鸣不平，仍是冤死在边陲。自那时起，他便渐渐熄了斗志，终于在三年前心灰意冷退出官场，回到怀楠书院教书。

        齐欣然穿戴好，信步走到中堂拜见父母。此时，在中堂的除了齐父齐母外，齐鸣夫妇及其膝下一子一女皆侯在堂上。小刘氏看见大女儿退去道袍，重新做凡间女子打扮，恍然间似乎回到十几年前。刚想开口，突然喉间一阵滞闷，忍不住咳嗽起来。她的咳症是陈年旧疾了，天气微有变化便旧疾复发，因此家中常年都能听见她的咳声。齐欣然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腕为其把脉，片刻便从袖中取出三个瓷瓶。从其中一个瓶中倒出一颗墨绿色的药丸让她服下，仅仅不到一刻钟，小刘氏的咳症就完全消失。

        这些药是她临行前托凌薇向柳随韵求的百解丹，此药号称包治百病，且其药效温和，凡人亦可食用。此药可救病却不能救死，然而于齐氏夫妇而言，却可包管其身体康健，比常人要长寿些。齐氏夫妇珍重的将药收好，恳切的询问她，可以在家停留多久？此次慕风真人准假三个月，她在凡间亦无旁事，便回答可以停留三个月。齐氏夫妇闻言甚是欣慰，直言已传书给小女儿一家，望能阖家团圆，他们心中深知以后只怕再难相见。

        见堂上气氛缓和，齐鸣的一子一女也忍不住凑上前来，小心地打量着这位首次见面的大姑姑。齐鸣的长女乳名－－兮兮，今年已经十一岁了，是个稳重的女孩。长子今年七岁名唤－－怀英，很是活泼好动。兮兮有些拘谨地站在母亲身边，怀英却凑到齐欣然跟前，仰起头好奇地看着她。他忍不住问道：“姑姑你是仙人吗？”齐欣然笑着俯下身，轻轻捏着他的小胖脸回道：“不是！”

        小男孩闻言有些失望，随后又问：“那你会飞天遁地吗？像说书先生说的那样－－”说完还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嘘！小点声！偷偷告诉你，我会哦！”她压低了声小声对着小侄子道。闻言，就见小男孩眨着眼睛小声道：“我晓得！这是我们的秘密！”

        于是，从这一日起，怀英就经常跑到齐欣然的院子里，每次都能在她那看见稀奇古怪的东西。他亦常常能得到姑姑的馈赠的小物件－－比如会发光的小珠子，能自己动的小木头人等等。他每次都跟姐姐炫耀，于是兮兮也忍不住悄悄跟着弟弟来到客院外，却只在院外徘徊，不好意思进入。齐欣然让怀英将他姐姐请进来，拿出小玩具逗小姑娘开心。放下矜持后，小姑娘却对齐欣然修行和游历时的见闻更感兴趣，甚至痴迷到每日都央求她讲述一段。

        齐欣然面对此生的家人不再是十几年前的冷淡疏离，反而能经常陪小刘氏闲话家常，陪齐父品茶下棋，畅聊国事民生，亦能关心嫂嫂养胎驻颜，孩子们也几乎每日闲暇时都围在她身边。只有齐鸣常常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眼中有着迟疑和探寻。

        这一日，齐府突然喧闹起来，原来是齐家出嫁多年的小女儿携两子两女归家。齐悠然还不到十二岁时，长姐便离家，适时她还有些懵懵懂懂，不知长姐为何离家修道？长姐从小与她并不亲近，因此没多久就将此事抛之脑后。时隔多年，当她收到父亲的书信时，脑中一片空白，但她还是本能的迅速打点行装，不顾夫君的反对带着自己所有的孩儿回到了娘家。

        当她还在回想长姐究竟什么模样时，与齐欣然一照面就愣住了，顿时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眼前的人分明与十几年前几乎一般无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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