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忧郁的孩子
自从立秋那一天夜半时分阿雅在无意之中撞见母亲的不规矩的事实之后，他的性情便急遽地变化，犹如鸡蛋丢进开水之中一般。
如浆如糊的鸡蛋在高温之下必然凝固，原始天真的性情在高压之下必然大变，不久，阿雅便成了一个忧郁的孩子。
如果说正常的孩子是红，那么忧郁的孩子便是蓝。红与蓝虽然是一个母体，但是色彩是对立的、冲突的。
阿雅成了忧郁的孩子之后，整个人儿像一截木头。无论是随意出入的上海叔叔，还是不避讳暴露的母亲，他都熟视无睹，无动于衷。至于他们像一些疯狂求欢、合欢的动物那样，弄出的各种各样奇异的声音，它们对于他来说可谓充耳不闻。
也就是说，此时的阿雅已忧郁到心如枯井、身如沙碛寸草不生，一地荒芜地步。
只要是醒来，无论外出还是呆在屋内，他便是一截没有生机的木头。这一截没有生机的木头总是长时间戗在一个孤独而湫隘的地方，接受残酷的命运分配给他的冰冷而斑驳、浑浊而腐败的时光。
首先发现他性情异常的是他的母亲朱桂芳。以前，他做各种家务总是克尽职守，谨小慎微，很少出差错儿。最近却一再犯错，甚至出现自我伤害事件。
他犯的第一件大错是他放的鹅被豺狗子叨走了一只；
他犯的第二件大错是因他放的鹅溜进了生产队稻田，偷吃了生产队的稻子，导致他的母亲被生产队扣了二分工分；
他犯的第三件大错是生产队割过稻之时，他没能及时地将家里的鹅赶进稻田，让它们吃到遗留在稻田地的稻穗；
他犯的第四件大错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夏二红家的一头跳栏而出的老母猪冲进了自家的菜园
最近，他不仅经常犯错，而且还时常自残。
他挑猪草时一不小心用自已右手中的镰刀割掉了自已左手食指的大半个指甲；
他进竹园子划柴，不注意地上，结果被竹签扎到脚；
他冲开水望呆，结果开水浇到了手上烫伤了手
若是在以前，他犯这些大错是注定逃不脱惩罚的，可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母亲让步，只气得一次又一次拿恶眼瞪他，而没有采取惯用手段整治他。她的那个惯用手段自称为“肉丝面”，也就是用结实、坚韧的细竹丝条儿劈头盖脸、浑身上下、前后左右“噼噼叭叭”反复抽打他。抽得他叫，打得他跳。
至于他的种种自残，也受到了母亲的宽容、原谅。她只翻了一次又一次的白眼儿，而不像以前那样，一有自伤自害，那怕只一丁点儿，也会如心急火燎一般，焦虑烦燥，谩骂不休。
第二个发现他性情异常的是邻居夏忠荣。
目前夏忠荣虽然官场失意，但是情场得意。自从三伏天他与昔日的未婚妻、今日的别人妻徐立雪经过暴风骤雨洗礼之后，其已远去之缘突然反向而行，死灰复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何况他们这一对冤家的复燃之火来自于表面灰化实质炭化的柴堆之上呢。俄倾，这个炭化的柴堆便如干柴遇到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生胶干漆，猛火烤之，彻底软化，粘性十足，这一对失之交臂未成夫妻的偷情人儿如今情浓得正如胶似漆一般，意合得好似那人间百年修来的绝配。
情场得意，精神焕发；心情愉快，聪明敏感。这是夏忠荣发现阿雅性情异常的内因之一。
男欢女爱，心慈手软；投桃报李，仁义泉深。面对这个忧郁的孩子，夏忠荣理所当然要关心他、帮助他。
立秋那一天黄昏，当阿雅放的十六只大鹅吃饱喝足被赶入位于老宅之中的棚子之后，他便像往常一样坐在屋子前面的一堆陈旧的石头上。他坐在上面如同一截弯曲的多叉的木桩，死气沉沉，毫无方向。这时脸上挂着甜蜜、幸福、诡谲笑容的夏忠荣突然走到了他的面前。
“阿雅啊，最近你为什么老是坐在石头堆上啊？一坐坐那么长？是没有衣服穿吧？我听说你们四年级小学生开学后都要穿‘上白下蓝’衣服排练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呢！这可是爱出风头的班主任夏家塘人马庆华出的馊主意啊，可为难死了各家的孩子们啊！唉！”说罢，夏忠荣笑容彻底收敛起来，变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阿雅依然双手托着下巴，低头看着石头，目不转晴。
“你妈还答应给你做新衣服啦？”叹过气后，夏忠荣又咧着嘴笑着问道。
“”阿雅如同石雕一般，沉默坚硬。
“做新衣服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呢！可以借嘛！阿雅，‘上白下蓝’
你妈还跟别人借啦？”说罢，模样有一点儿像影星达式常的夏忠荣便蹲了下来，然后双手握住他的细瘦的手腕。
“”闻言，阿雅头切得更低，他的眼眶闪烁着一丝丝泪花儿。
“唉！真是为难人啊！为何非要穿什么倒的‘上白下蓝’呢？！又不是在部队当兵！当兵的穿的制服又不花本人一分钱！搞什么屌名堂啊！唉！”夏忠荣不停地发起牢骚来。此时他的脸上愁容可以挤出水来。
“”
“阿雅啊，我在连队时，肖指导员曾教导我：人这一生啊，要像电灯泡一样，对社会发光发热，这样才算没有虚度光阴啊！瞧我现在三十一岁了，还像一个坏灯泡一样，对社会还没有发一点儿光和热呢！肖指导员还对我说过：人要脸，树要皮，一个人甘于当‘坏灯泡’，那他不如不来到这个世上。无脸之人，无皮之树，活了等于白活一场我后悔已迟，你还小，有所追求还来得及！”夏忠荣语重心长地说道。说罢抚摸了他的后脑勺一下之后又拍了拍他的窄小、瘦削的肩头。
夏忠荣站起身之后离去。望着他的高大、伟岸的背影，阿雅的心如同风过湖面，逐渐晃荡起来；也如同春笋破土一般，心灵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湫隘走向空旷，从潮湿走向晴朗；也仿佛油田遇到火星，智慧之火立马熊熊燃料起来
当晚，他就躲进老宅之中就着煤油灯手捧《毛泽东选集（第一卷）》苦读起来。他一个字一个字念，一段话一段话啃，琢磨了半夜，第一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只读了不到一页。这真是一本天书啊，他如同撞到了南墙一般。
读不懂“毛选”，再纠缠下去犹如瞎子点灯白费蜡，于是他干脆另辟蹊径，从另一个方向入手，展开另一种追求。
“毛选”扉页有一张毛主席画像，他就偷偷地照着它画。白天画，夜里画；从左画，从右画；从上画，从下画。反来复去，不厌其烦。
越画越像，信心倍增，后来他便立志长大后一定要在绘画方面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到老时要成为一名闻名世界的画家。活着声名显赫，死后流芳百世。
在这一年毛主席生日这一天清晨，阿雅将自已昨夜画了大半夜才画成的一张毛主席的涂了蜡笔彩色之像悄悄地送给了夏忠荣。见到了这一张画像之后，夏忠荣大吃一惊，不敢相信。
“阿雅，这是你画的吗？！”披着军大衣扛着大铁锤正从他家门前小路经过准备上采石场的夏忠荣满脸狐疑。
“嗯！”一脸兴奋、一副乐呵呵的模样的阿雅点头答道。
“阿雅，这真是你画的吗？！别骗人！”夏忠荣放下肩上的大铁锤之后，双手抓住画像上面左右两角，仔细端详，不敢相信。
“是我画的，不信我画给你看！”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大花布棉袄的阿雅昂首挺胸、卡着双腰笑着高声说道。
“像！真像啊！太像了！像极了！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拓出来似的！阿雅啊，你的确是一个绘画小天才啊！‘天生我才必有用’，好好地努力吧，长大后当一个让庄里人感到骄傲的大画家！”欣喜万分的夏忠荣边说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张有两张香烟纸大的毛主席画像折起来。折好之后，小心谨慎地插进内衣口袋之中。
“我还会画我爹！”说罢，阿雅笑着从棉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成方块的皱巴巴的雪峰牌香烟纸儿，展开后将之递到他的大手上。
“这是你爹吗？！”夏忠荣指着香烟纸儿上的皱褶多多不太清晰的铅笔素描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我爹的遗像！是我照他的遗像画的！不信，你到我家里去看！”阿雅怕他怀疑，便急切地说道。
“啊，阿雅，你爹是三十一岁死的，我记得！啊，阿雅，你爹长得像什么样子，我也记得！嗯，摊平之后细看，才发觉蛮像的！嗯，不错！不错！啊，阿雅会画爹的遗像啦！不简单啊不简单！”夏忠荣边用手掌抚平香烟纸儿边激动地说道。
“呵呵！”阿雅因为被夸奖产生羞涩而切下头。
“阿雅，等我死了之后，请你帮我画一张遗像挂在堂间留给后人做纪念怎样啊？嘿嘿！”夏忠荣笑容灿烂极了。他开起玩笑来，向来无所忌讳。
“呵呵！”阿雅笑而不答。此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才好。
“阿雅，你立雪阿姨那儿有不少美术方面的书如：怎样出黑板报啊，如何写美术字啊，打格子画画技巧啊，人物素描啊，等等。你可以跟她借书看！你去借书时就说是我叫你来的，这样她就会想方设法借给你！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你才会成才，将来才会成为大画家，画起遗像来才会比刚才更像，才会入木三分、惟妙惟肖！嘿嘿！”说罢，夏忠荣小心、仔细地将香烟纸儿折叠起来。折好后还给他。
“那是公家的书，立雪阿姨肯借吗？！”阿雅有所担心，便皱着眉头问道。
“肯借！肯定肯借！就算一百个人不肯借，她一定会肯借给你的！你去时就说是我叫你来的。你立雪阿姨和我是最好的朋友，在全大队同代人之中，我们两个顶好顶好！”说罢，自信十足的夏忠荣脸上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噢！”阿雅脆生生答道。听说能到大队图书室借到美术方面的书藉，他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从此，这个蓝脸的忧郁的孩子，如同跨上了神奇的骏马，驰骋在理想的广阔的大道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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