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逐渐聚集起异国使臣的马场中，宫人很快将马匹都牵了过来。
三皇子戚程说的不错，他那匹马身姿矫健，鬃毛雪白，四蹄有力，确实是千里挑一的好马。宫人牵过来的那些马匹同它一比，一下子便显得普通许多。
看了一眼宫人给戚瑶牵来的连钱骢，戚程挑眉一笑，面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马是良马，可惜到底是逊色几分。
戚程那再明显不过的表情自然没有逃过戚瑶的眼睛，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摸了摸马首，正欲自宫人手中接过缰绳，忽然瞥到一旁正牵着白马朝戚愈走过去的太监。
“等等。”
那小太监愣了一下，忙停了步子低眉道：“殿下有何吩咐？”
“这是给二皇弟的马？”戚瑶目光落在那匹比其他马矮了一截的白马上，微微皱起了眉。
牵马的小太监完全未意识到戚瑶话音里轻微的不悦，还以为太子和二皇子如传闻中一般不对付，于是回答起来没有半分犹豫，声音清脆道：“回殿下，是二殿下的。”
这一句话将不少人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场中隐约响起几道嘲笑声。
马场边缘，戚愈垂下的眼眸中有戾意涌起，咬牙的动作使下颌线紧绷起来。他并未抬眼去看那些出声讥讽的人，脑海中已自然地浮现出那些声音主人恶俗的嘴脸。
“原是如此。”戚瑶状似恍然的声音在这时落入耳中。
仿佛是霜雪覆上本就冷凉的一隅枯地，戚愈心下一寒，指尖不自觉蜷了起来，紧紧嵌入掌心之中。
他真是疏忽，居然轻信了前几日戚瑶醉后的伪善假象。
正如此想着，却又听戚瑶道：“把二皇弟的马给孤牵过来。”
说着，看向戚愈，“阿愈，我们换换。”
戚瑶的话叫戚愈微微一怔，便是连宫人也摸不清她的意思，“殿、殿下？”
“怎么？”戚瑶笑了笑，面色与语气却是冷的，“那匹马有什么特别之处么？为何二弟骑得，我就骑不得？”
闻言，马场中众人俱是一愣。无论是自作聪明为了讨好主子故意为难戚愈的宫人，还是与戚瑶有些交集的皇子大臣们，面上都闪过一丝惊讶。
太子是出了名的没有脾气，如眼下这般阴阳怪气地说反话几乎是从未有过的。因而戚瑶这番敲打着实叫众人一下子绷紧了神经，就仿佛向来温驯的幼虎忽然露出獠牙，才叫人惊觉幼虎也是猛兽，并非他们想象中的柔弱狸奴。
马场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戚瑶却又如往常一般温和了声音，“都干站着做什么。”
她自小太监手中牵过白马缰绳，动作流利飒爽地上了马，冲戚愈抬了抬下巴，阿愈同我一队吧？”
戚愈抬眸看向马上的人，理智告诉他应该说些什么，他也一向是个能敛下情绪办事的聪明人，然而眸中映着那道光彩生动的身影，他只张了张口，声音似是凝住了一般，半晌吐不出半个字。
若是换成戚程那般脾性暴躁的人，戚愈这状态恐怕是要恼人了。不过戚瑶并不在意，一来她不觉得戚愈讨厌，反而为他被当作争权棋子有些心疼。二来，她是真挺喜欢骑马。
论起武事，戚瑶箭术平平，身法一般，谋略也普通，可马术却极好。
一跨上马背，她整个人都变了气度。相比平日的温吞，添了几分纯粹清透的少年气，多了一丝张扬的神采。
日光下，戚瑶发髻上白玉发簪嵌着的蓝琥珀透着令人痴迷的光泽，戚愈有些着魔地将目光定定落在那道飞驰而去的背影上，恍惚间觉得心神一颤。
只是晃眼的究竟是人还是宝珠，大抵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他不自觉地想，这个名义上的皇兄，似乎与印象中确有几分不同。
只是戚愈不知道的是，并不止他一人有这个念头。
“太子殿下原来有一身好马术。”
戚愈正怔神，耳边忽然响起如是一句话。
他抬眸朝不知何时出现在马场中的北姜王子看去，见对方将带着赞叹的目光落在戚瑶身上追逐，不由得皱了皱眉。
“失陪。”只冷冷丢下这么一句，戚愈跨上那匹连钱骢，朝那道白马上的背影追了过去。
似乎连他自己都未发觉对阿丹洛无端多出的敌意。
阿丹洛一出现，便吸引了大片目光。虽说同为异国使臣，可说到底还是看实力说话，北姜在众国里无疑是仅次于大安的强势。
见戚愈摆那张冷脸，戚程心底暗暗不屑，心道拂了这北姜人的面子有他好果子吃。
“他就那样，王子莫同他一般见识，不过是个狐假虎威、没人在意的可怜虫……”
然而出乎意料的，阿丹洛似乎并不生气，只若有所思盯着逐渐消失在马场边缘的影子，轻轻勾了下唇角，温声道：“三殿下说的是。”
话落，便不再理会他，只朝身边人道：“挑匹好马来。”
马场外是一片极阔的山林，若是缓缓转上一圈，约莫要花三个时辰。策马快些，只需一个时辰。
日光细碎的林下，每隔一小段路，径边就束有彩绸。
这彩绸便是跑马用的，按照一般的规则，在相同时限内拿到最多彩绸回到原点的队伍便算赢。
戚瑶拿下第五段彩绸时，终于忍不住朝后看去，有些好笑道：“怎么还是不说话，同我一起便这么委屈吗？”
见多了虚与委蛇，戚瑶的直接叫戚愈有些不适应，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
“……不是。”
见戚瑶等着他的下言，戚愈抿了抿唇，有些犹疑道：“臣弟只是不明白，皇兄为何要选我？”
他说话时语气中并无敌意，可戚瑶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戚愈防备的眼神。以戚愈的性格来推测，戚瑶也大约能猜出他不喜欢怜悯的施舍，于是笑了一下道：“阿愈这么聪明厉害，我不选你选谁？”
听到这句状似敷衍的话，戚愈不适地皱了下眉，然而抬眼撞上戚瑶认真的神情，还未浮起的厌烦便散了个干净。
半晌，他略仓促地错开两人相接的视线，呼吸有些不稳。
他并不习惯被人夸奖。
倒不是没有人夸赞他，相反，除去皇子的身份，他的能力也已足够引人赞叹。只是那些夸赞之后，往往要附上一句：“可惜是个不得圣心的……”
仿佛无论他如何卓越，都要被困在皇权下被人评判价值。戚瑶这样纯然的夸赞，于他而言从未接触过，甚至可以说是陌生。
便也是因为陌生，在惊讶之余，戚愈心底很快涌上无法忽略的排斥感——察觉到自己隐秘的世界即将被人涉足时，他更习惯筑起高墙关上城门，下意识将来客挡在城墙之外。
可戚瑶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戚愈尚未惯常的寡合冷酷，便听戚瑶道：“该你帮忙了。”
他抬眼，只见戚瑶指着树稍处的蓝绸，“看到那个了吧？我的箭术可没那么好，你来。”
说着，将马具上挂着的弓箭递给戚愈。
似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戚愈良久没有接过戚瑶手里的东西。
戚瑶又好笑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难不成这都不愿意？要是阿愈帮不上忙，那早知我找其他人好了，若不是想着你箭术最好……”
那张薄而粉的嘴巴还在动着，戚愈却并未仔细听她接下来的话。
原来当真不是因为可怜吗？
心底坚固的高墙似乎破开一丝缝隙，戚愈目光空落在戚瑶面上，缓缓舒展了紧握的指节。
他抬手接过弓箭，仰头朝戚瑶方才指的方向看去。
树枝最高处绑着的绸缎随风飘扬，戚愈有些失神，只觉连那抹深蓝都比往日所见鲜艳。
须臾，他敛下心神，张弓搭箭，仅在片刻之间，箭矢破风飞出，将那段蓝绸击落。
“阿愈好厉害！”戚瑶兴奋地抚了下掌，毫不吝啬夸赞。
戚愈看着戚瑶那双晶亮明眸里的神采，心下从未有过地泛起些微暖意，连唇角抬起一丝极浅的弧度都未发现。
他想说些什么，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戚瑶紧盯着蓝绸落下的方向，一夹马腹便跑了过去。
系在高处需要弓箭击落的都是蓝绸，这可抵得上五段其他颜色的普通绸缎。
戚瑶不免激动，动作迅速便要去捡。
然而她还隔着估计的地点好一段距离，便听一阵疾迅的马蹄声响起，紧接着，视野中出现策马而来的高大男子。
高鼻浅瞳，骨相立体，发束彩羽，身戴骨饰。
阿丹洛便这么直直朝她的方向奔来，一副要两马相撞的架势。
戚瑶一愣，连忙勒住缰绳，却见对方依旧未停。
慌乱之间，戚瑶看见那落下的箭矢和蓝绸就要掉落在他身上，连忙道：“阿丹洛！”
那箭头直直落下，惊得戚瑶心跳都漏了一拍，然而在她忍不住要吓得闭上眼时，只见阿丹洛在马上一偏头，再转过来时，那支利箭居然已被他稳稳衔在口中。
动作利落，却丝毫不显急迫。
便是在历经如此危险之后，他面上笑意仍旧不减，便就着这个动作，朝呆在原地的戚瑶奔去。
被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定定看着，戚瑶恍惚间觉得自己先前判断失误。
阿丹洛乍看是绅士礼貌，可马上的人给她的感觉更像是等待猎物的鹰隼——
一只为了捕住猎物，暂时藏起凶戾，拥有足够耐心的鹰隼。
她正怔怔想着，那双琥珀色眼眸的主人已经来到她身前。
“来迟一步，我现在加入还来得及吗？”阿丹洛松口让箭矢落在手心，将箭头上未被触碰的蓝绸解下递与戚瑶，眉眼温柔地看着她。
“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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