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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大婚之夜


三月初九亥时,起兵攻城。

        新年的喧嚣刚刚褪去,镇南将军府又挂满了红喜字,绣有锦绣鸳鸯纹样桌旗的圆桌上摆满了果脯蜜饯和各类瓜果。

        顾衍之坐在落地铜镜前,凝视着鲜红色的喜服,眼底几丝沉重若隐若现。他放下木梳,银色镂雕腾蛇冠束在了发间。

        近日敕黎帝王招了一批歌舞姬陆陆续续入宫,又正值栗北琛与他成婚,里里外外乱成了一锅粥,顾家军中的一小部分人已乔装打扮混入了皇宫里,等待策反时机。

        “公子,宫内人手已全部就位,城外驻扎的兵力也直逼皇城,只等您一声令下。”

        顾衍之看了眼小跑进门的魏川,“我吩咐你拿的药粉呢?”

        “都准备妥了。”

        魏川从怀里取出两包黄油纸包好的药粉放在桌上:“药已下在酒菜里,麻醉散无色无味溶于水,效力可持续整夜,今晚将军府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剩下的两包里有一包是解药,留给公子以备不时之需。”

        顾衍之收了药,才道:“皇帝今夜在锦绣宫观舞,你们行动多加小心,莫打草惊蛇。”

        魏川拱了拱手,临出门时又转回身来,望着镜前落寞的男人,忍不住多嘴:“公子,若只是为了拖住栗将军,您何必委屈求全到如此境地?”非要在那嚣张跋扈的男人面前伏低做小,像个女人似的被娶进门。

        顾衍之冷冷瞪了他一眼,“我与栗将军的事,不该你问的就不要问。”

        “属下失言,先行告退。”

        他总要给栗北琛一个交代,也算是给这几个月来的感情一个交代。洞房花烛是顾衍之和栗北琛的共同期盼。

        桌上放了一壶酒,顾衍之起身推上了房门,展开写有“药”字的那包纸,里面姜黄色的粉末露了出来。他揭开酒壶盖子,倒了半份麻醉散融化在酒里,剩下的半份端在掌心中没有倒进去。

        顾衍之迟疑了很久,眉心拧成了“川”字。将半份药重新包起来揣进了怀里。解药包亦是一分为二,他给自己先冲了半份服下,剩下的半份压在了栗北琛的枕头底下。

        只要栗北琛能一觉到天亮,就不会有杀身之祸。若顾家军攻城成功,必保他无恙;若失败了,敕黎皇帝也不至于完全迁怒一个同样受乱臣贼子戕害的将军。

        夜幕降临,皇城灯火通明。

        皇帝在锦绣宫大摆筵席,邀皇后与后宫几位嫔妃共赏舞姬献舞。曼妙的身姿在红毯上舞动旋转,洞箫之声响彻云霄。一舞散去,余韵未消,铮然琴音又铺开了下一舞更为惊艳的序幕。

        皇帝拍手叫好,掌声还未落,从南院传来侍卫们撩亮的惊呼:“走水啦,快救火——”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四面八方的宫殿传来,皇帝表情凝重拍案而起,远眺西南几十宫殿只见浓烟滚滚冲天,暗红色的光在夜幕中时隐时现。热度很快逼近锦绣宫,经风一吹,刚生出嫩叶的老树烧了起来。

        第一缕明亮的火苗窜出来时,舞台上的舞姬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人们仿佛掉进了滚烫的蒸笼里,掩住口鼻四散逃窜,几名侍卫在烈焰中维持秩序:“护驾,快快护驾!”

        魏川一身玄色夜行衣站在将军府屋顶上,深邃的目光里映出熊熊火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手里的烟花信号弹冲上天空,炸开了绚丽的礼花。

        城中城外驻扎的兵马望了眼夜空昙花一现又寂灭的焰火,嘹亮的哨音此起彼伏,夜幕中无数的队伍像游龙般缓缓向前逼近。

        顾衍之披上了红盖头。

        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紧了红绸花,由栗北琛一路引进了将军府气派的正门。踏过四方殿前的火盆,站在卧室门口的台阶前。院内简单摆了几桌酒席给府内的人吃喝,简单的喜宴上没有任何外人,只有一对璧人和忙前忙后的主婚人。

        栗北琛一袭藏蓝色华服,他捏住顾衍之的手,望着灯火通明的喜殿,激动得像在做梦一般,“一拜天地——”

        两人正对正门方位缓缓弯腰拜了下去。盖头上的红流苏在眼前摇曳,顾衍之望着地上斑驳的烛火光影,肃穆的神色终于松动了一条裂缝,有几分柔情淌出来。

        “二拜高堂——”

        他牵着栗北琛回身,面对身后四张空荡荡的红木漆太师椅双膝跪地拜了下去。顾衍之眼眶微红,他拜顾允钊,拜了满地的喜气,还有那些漫长岁月里黯淡了的血色。

        “夫妻对拜——”

        清风吹动了盖头,隔着红布顾衍之看见了那双无比虔诚灼热的目光。他唇边带了点笑,缓缓弯腰伏地,额头轻轻碰响了冰冷地面,完成了最后一拜。

        皇城的火映亮了半片天空,城外似有兵戈之音传来,嘹亮的马嘶夹杂了将士的冲锋和哀鸣,无数人倒下了,无数人依然向前冲,刚生出嫩草的广袤大地上染了鲜血,红色浸润到土地里,竟让绿叶更饱满了些。

        栗北琛燃起了红烛,一根喜帕挑落了红盖头,四目相对时,他看到了顾衍之眼里泛起的泪光:“衍之,我们成亲了。”

        顾衍之漾起浅浅的笑容,跟着他来到圆桌旁坐好,两盏雕刻了祥云花样的酒杯里斟满了清亮的酒液,他们各自举了一杯。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栗北琛动情地说:“从战场救下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那个时候还不敢奢望什么,命运真是神奇,想不到今日你我能坐在这里喝合卺酒,不得不感叹缘分的玄妙了。”

        顾衍之的目光始终望着眼前人,仿佛要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

        他深邃的眼瞳如同吸水的海绵,拼劲全力涵容了洞房花烛夜的每一处细节,将这一夜的温馨装进记忆里:“北琛,我特别想陪你走一辈子,和你一起练剑,一起逛集市,你喜欢做镇南大将军,我便做你麾下的一员副将。”

        “再把你送上战场吗?”

        栗北琛凑上来亲了他一口:“我可舍不得。”

        窗外的夜空布满红光,有零星的焰火窜上黑色夜幕,留下一串光亮的痕迹,城外兵马已经打了进来,顾衍之凝视杯中酒,手臂与栗北琛交叠,看着他仰头饮尽,才缓缓抬头喝干了自己的。

        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很多,直到栗北琛脸上泛起了粉红色,他才放下杯:“你醉了,我扶你到床上躺会儿。”

        今日喜酒的酒劲儿似乎比往日更烈,栗北琛揉着发昏的头,一个劲儿眨眼睛,床前的顾衍之出现了重影,分成了两个,又合成了一个,栗北琛想握住他的手,五指刚伸出去就脱了力,下坠的手掌被顾衍之稳稳接住塞进了锦被。

        “衍之,这酒有点不对劲。”

        顾衍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坐在床边,目光里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不详的预感窜遍了全身,栗北琛皱起眉头看着他:“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顾衍之帮他解开外衣扣子,将鸳鸯被盖到他胸口,让他躺舒服了些:“麻醉散效力会维持到明早,你今晚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必担心。”

        栗北琛攥紧了拳,他浑身酸痛无法起身,眼睛几乎快要瞪出了眼眶,顾衍之脸上凝重落寞的表情看得他心里难受,他想摸摸爱人的脸,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给我下药?!”

        府外有人叩门,齐刷刷地兵马踏地声越来越近,魏川带人围了将军府,下马佩剑上前敲门:“公子,城门已破,请速速与我杀进皇城,取狗皇帝首级。”

        “先去门口等,我马上就好。”

        栗北琛目眦尽裂,眼底充了血,不顾肌肉撕扯的疼痛奋力暴起,揪住顾衍之的衣领颤抖着问:“顾衍之,你做了什么,告诉我你做了什么?!”

        顾衍之缓缓抬眸,望见了他目光里的惊慌和愤怒,栗北琛此刻像头负了伤的野兽,身形狼狈,脸上那一点柔情犹在,却在他的冷漠下渐渐扭曲了。

        “顾家军二十万兵马已破皇城,”顾衍之淡淡地说:“对不起北琛,我无法原谅敕黎帝王对我顾家百余口的迫害,这笔血债,我非报不可。明日天亮后,一切都会尘埃落定。若我赢了,必定回来寻你;若我输了,你大可将全部罪过推到我身上,将军府满院昏迷的仆人都可以为你作证。你为他打了那么多次胜仗,相信皇帝会念及你的功劳,放过你这一回的。”

        “你骗我,你说过永远不骗我的。”

        栗北琛倒在床上,他又气又恨,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淌落,洇湿了方枕。

        再看顾衍之时,满眼都是惊痛之色,栗北琛死死攥住他喜服的袖口,低吼道:“衍之,我们成亲了,我们已经成亲了。明天、明天我本来要带你去面见圣上,有了我的引荐,你马上就能出将军府,马上就能以新的身份在北疆生活,我们两个马上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要毁了这一切?!!”

        顾衍之跌落一行清泪,他望着床上歇斯底里的男人,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士可杀不可辱,家国不在,何谈安乐?”

        “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吗?”

        顾衍之目光灼灼,仇恨的烈焰烧灼着胸腔里滚烫的心,无数百濮将士的英魂在脑海中掠过,他攥紧了拳头说:“因为我也曾是百濮的将军,我跟你一样,做着忠君报国的事,即便被打断了筋骨,也记得要挺起自己的脊梁,也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栗北琛放声狂笑,笑中带了泪花。

        “那你留我在这儿我怎么办?”

        栗北琛艰难地握紧了他的手,那双手依然温热而柔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喜欢一个人,我想和他过一辈子,衍之你告诉我,你走了我怎么办?”

        “自古忠情难两全,若有来生——”

        “都是他妈的扯淡。”

        栗北琛一次次翻过身想坐起来搂他,又一次次摔在床上,额头上青筋暴起,眼泪混杂着汗水一齐淌落枕边。

        他很惶恐,明明顾衍之就在床边,他却始终触不到爱人的体温:“这辈子若落得个有缘无分的下场,你还要许我下辈子,我怎么找你,到哪儿去找你,你说!顾衍之你这个骗子,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顾衍之回握了他的手,将人平放在床上,指尖摩挲着栗北琛眼角的泪痕,听着他近乎失控的咆哮俯身吻住了那张唇。

        唇齿相依的触感唤醒了无数记忆,府外的号角吹响,顾衍之低声覆在他耳畔,如水般柔软的声音流淌进他心里:“北琛,我欠你的一定会还。下辈子不用你找我,我会默默找到你,看着你,然后爱上你。我会站在你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等你。”

        夜风吹开了房门,大红喜服翩然落地。

        顾衍之虔诚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头也不回地挺起胸膛踏出了门外。

        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片昏迷的仆人,魏川迎了上来,将佩剑和战甲双双捧到他面前,激动道:“顾将军,请披甲。”

        顾衍之一字字道:“传令下去,攻进皇城取皇帝首级,祭我西南百濮千万英灵,所有人,只可进不可退,拼尽最后一滴血。”

        “遵命。”

        屋内的烛火冷了,栗北琛听着顾衍之渐远的脚步声,撕心裂肺地吼:“顾衍之,顾衍之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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