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12月初，舟台正式入了冬，从北边吹过来的每一缕风都像带了冰碴子一般，吹起来冷的刺骨。

        一整晚，宋徊都在关注着对面楼的天台，以至于班主任站在自己位置旁边都没看见。

        她因此还被罚着在走廊上站了半节晚自习，穿堂风来了一阵又一阵，等下了课，她挺翘的鼻尖都泛了红，耳廓更是冻得发紫。

        但当她看到那边天台上燃起的一点猩红火光，整个人都像被那点火星点燃了一般，下课铃一响她连班都没回，直奔对面楼去。

        到了天台，果然看到陆措穿着一身黑站在栏杆前抽烟，面前烟雾和嘴里的呵气混在一块，将他冷峻的侧面轮廓掩去几分。

        在这寂静的夜里，在这天台上肆意穿行的风里，他像一个堕落天使，周身散发着同龄人没有的深沉与成熟，遗世独立。

        那一瞬间，她想起来青年诗人西贝的一句诗：

        风虽大，都绕过我的灵魂。

        “陆措。”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比平日听着更显娇软。

        陆措应声侧目，静静看着她。

        宋徊不自觉握紧了口袋里的东西，慢慢向他走过去，鞋底与地上零碎的石砾摩擦发出细微沙沙声响，直至走到他面前停下。

        宽大的校服外套下，女孩的身躯微微颤抖。

        朔风凛冽，卷动女孩低垂的马尾，带走她温润谨慎的气息，只在她鼻尖耳廓和冷白的面颊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红，顺便在她浅亮的眸子里留下一抹水光。

        陆措几乎能在那眼里读到她狂烈的心跳，又或者，是他自己的。

        不等脑子反应过来，他本能拉住宋徊的胳膊将她带进自己怀里，女孩冻得发红的脸贴近他的胸膛，他的下巴靠着她头顶柔软的发，两个心跳渐渐重合。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陆措都会回想这个拥抱的含义，他想过可能因为脑子冻傻了，可能出于男人保护弱小的本能，可能是想在分手前走个矫情的程序，这些理由他都接受。

        唯独没想过那个，最可能，却从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的答案。

        宋徊被他结实的双臂圈在怀里，耳边就是他有力的心跳声，隔着两层衣料，她依旧能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

        这是在一起一个月的礼物吗？

        她这样想着，心头像绽开了烟花一般，就连散开的一束束火光都是心形的。

        相比之下，口袋里那个礼物是不是太随便了？

        她正觉得有些懊恼，陆措倏忽放开了她，往后站了几步，将手指间早已灭了的烟扔到地上踩了两脚，与此同时，某种难控的情绪也被他压抑在心底。

        “宋徊，跟你说个事儿。”

        他的声音清冷，话语间没什么情绪。

        像是感应到什么，宋徊眼里燃起的火光摇曳一下，她握在口袋里的手心出了细汗。

        “什么事？”

        陆措双手插兜，漆黑的眸子静静注视着她。

        “我不是什么好人，在我的世界里，不论做什么事，老子都必须占上风。所以……”

        虽然和她预感的一样，但当这些话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她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陆措每说一个字，他都能看到她眼里，那些因他而亮的星火正在一点点黯淡。

        说到‘所以’两个字的时候，他不自觉偏过头，不再看她，但嘴里的话还在继续。

        “所以，咱俩掰了。”

        终于，还是到了这个时候。

        陆措最短的恋爱时间是两个星期，这点舟台一中所有人都知道。

        而宋徊那时，只希望自己不要成为最短的那个。

        就在他们在一起正好两个星期那天，她几乎像个在等待行刑的死囚，可惴惴不安了一整天，那把刀迟迟没有落到她脖子上。

        那晚，她也像现在这样，几乎狼狈地跑到天台上，小心翼翼站在他身边，可他什么都没说，只用低沉的嗓音问她。

        “今天怎么不讲小故事了？”

        那一刻，枯木逢春。

        她抛下了所有的顾虑，兴冲冲地贴近，语调轻快地和他聊天。

        与其说是聊天，不如说她单方面的分享些无关痛痒的日常。

        “我告诉你哦，今天我们班一个男生上课，坐着睡着了，然后他干了一件事，你知道他干嘛了吗？”

        宋徊嘴角高高扬起，侧头看他，眼里像映了整片天的星星。

        陆措看着她，轻轻勾唇，语气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轻柔。

        “他干嘛了？”

        “他伸手揽住了他同桌的肩膀，手在他背上到处乱摸，给那男生吓得当时就揍了他一拳。老师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做梦梦到自己在和女朋友约会呢，梦里他揽着女朋友的肩膀亲嘴儿呢。哈哈哈哈哈，结果下了课他同桌就换了个位置，生怕他下次做梦就亲上去了哈哈哈哈。”

        女孩说的认真，眉飞色舞的，爽朗的笑声飘在夜风里，像能卷走所有烦忧。

        许是被她的笑感染了，陆措也没忍住，低头扬起嘴角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陆措真正的笑颜。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下的卧蚕饱满，笑眼弯弯，像月牙一样，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左边尖锐的小虎牙。

        宋徊怔怔看着他，心头像有一群兔子在上面蹦蹦跳跳。

        那一刻，宋徊心里忍不住想，或许他对她是不一样的吧，或许，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两个月的吧。

        可现在，她知道了，陆措就是陆措，没有谁是他的例外。

        宋徊低眸，口袋里的手渐渐松开，垂在身侧，冷风钻进指缝，顺着掌心的汗包住她的手，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风的形状。

        “好。”

        她声音很低，像是不想让他听见一般。

        但那一声细如蚊蝇般的好，还是落入陆措耳里，他又磕了支烟出来背着风点燃，烟雾很快被风卷走。

        “你走吧。”陆措重新靠到栏杆上，眯眼望着虚空。

        宋徊已经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的班里，脑海里走马灯般浮现出这一个月以来和他在一起的一点一滴，他的每一个笑，每一句狂妄的话都清晰异常。

        他和球队几个男生打了一架，因为他们拿她开荤腔；他因为逃课被罚写了检讨，但在老师发现他们之前，就让她先跑；带了她的饭局，他会单独给她点喜欢吃的菜……

        如他所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但她回想起来的，只有他的好。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表姨家门口的台阶上，和那晚一样的那层台阶。

        她怔愣着，把手放进口袋里，碰到了两样东西，动作停滞一秒，随即拿出一颗薄荷糖，塑料包装纸冰的扎手。

        她拆开包装把糖送进嘴里，薄荷的清凉溢满口腔，寒意直抵心底。

        漆□□仄的楼道里，一个瘦小的背影渐渐颤抖，呜咽声小到几乎听不清。

        -

        在陆措这边，那时候的画面只停留在女孩看他那最后一眼，后来他也甩了很多女生，可再也没有谁的眼神能如那一眼一般黯淡。

        看着眼前空了的座位，陆措扯嘴角自嘲地笑笑。

        真他妈矫情。

        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随即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压下繁乱的思绪。

        李经理熟稔地倒了杯冰美式端到陆措手边，回来之后同正在熟悉操作台的宋徊招呼道。

        “陆老板偶尔会来店里做课业，一般都喝冰美式。还有位杨店长，他的口味多变，一般看他点什么。”

        宋徊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没过多久，咖啡师松松和另一位兼职生小邹都来了，李经理张罗几个人认识，宋徊一一打了招呼。

        松松看上去像个普通上班族，中等身高，体型偏瘦，但他的咖啡师职业等级到了技师水平，为人谦逊和煦。

        另一位兼职生是一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女生，但宋徊能从她眼里看到股倔劲，工作的时候很是专注利索，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几个人分工打扫卫生准备开店物料，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得益于不久前的暑期工经历，宋徊和他们配合的很好，到了9点咖啡店准时开业。

        因为是周末，咖啡店每个时段的人都很多，尤其今天，不知道谁把陆措在店里的消息传出去了，借着买饮料的名义看他的人络绎不绝，点单的队伍排到了门外，操作台的打单器嗡嗡直响不知疲倦，宋徊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一时间有些慌乱。

        相比之下其他几人就淡定很多了，尤其是李经理，对于老板的魅力深有体会。

        毕竟当初还没有招兼职生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招呼过来的，那时候忙的脚不沾地。相比较下来今天这确实不算什么。

        而此刻肇事者本人正坐在最僻静的卡座里，做着专业课课题。

        “小宋，你去给老板续个咖啡。”

        李经理一边给客人点着单，一边还能注意到角落里，陆措手边的咖啡快空了。

        宋徊顾不得想别的，端着一壶咖啡就走到那边桌旁，她将空杯拉过来，倒满，再推回去。

        陆措随口道了谢，目光却始终粘在电脑屏幕上。

        这就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吗？

        宋徊瞟了一眼，满屏幕密密麻麻的字，什么商业银行什么资产云云，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图表，她看了一眼都觉得眼花，而陆措眼睛都没眨一下，脸上的表情也是专注中带着几分淡然。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副得心应手运筹帷幄的样子。

        感情里也是，永远占尽上风。

        -

        这一忙，就到了中午12点，这会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在食堂订的工作餐也送到了，几个人终于松了一口气聚到一张桌上开始吃饭。

        宋徊不自觉往角落那个位置看了一眼，那个淡蓝色背影不见了，但桌上的电脑和书还在，应该去吃饭了吧。

        “小宋，”李经理叫她。

        “啊？”宋徊回过神来，眼里带着茫然“怎么了？”

        “想什么呢？”

        宋徊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花菜进嘴里，回答：“没什么。”

        “累了吧。”松松笑问。

        “还好。”宋徊笑笑。

        “只要老板在店里，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你以后就习惯了。”李经理大咧咧的说着。

        宋徊点点头，将话题扯开。

        “那那个杨店长呢？怎么都没看见他。”

        “杨店长一般在晚上下班前过来，店里大部分日常事由都是李哥来。”小邹解释道。

        几人又聊了些不咸不淡的话题，短暂的午休时间很快过去，渐渐有客人进来，下午的工作就这样开始了。

        晚班的同事两点半就到了，宋徊和小邹两个还是在店里忙到了3点整，才收拾收拾东西准备走。

        余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位置，陆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跟上午一样的姿势看着电脑。

        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渐大，转移了她的注意。

        这时候，宋徊才注意到，外面的雨又下起来了，雨丝斜斜地飘着，泛着些寒气。

        好在早上出门前带了把折叠伞，她翻了翻帆布包，却是一无所获。

        不对啊，她明明记得早上出门前拿了伞的。

        宋徊站在店门口，开始回想早上赶来的过程。

        一个画面像束闪电在脑海里炸开。

        早上拿出手机扫码骑车的时候，她顺手把伞放车篮里了，停车的时候太急，根本没能想起来把伞拿走。

        宋徊绝望地闭眼，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原地叹了口气，她走到图书馆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一时半会应该是停不下来了。

        想起寝室还没写的交传作业和口语课ppt，宋徊深吸一口气，把包又往肩膀上搂了搂，向前走了两步。

        雨点轻柔柔滴在身上，好像也不是很大，就在她抬脚准备往外跑的时候，头顶传来一阵不轻不重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潮湿的风里掺进一丝香味。

        宋徊抬头，漆黑的伞布出现在视线里，雨水顺着伞沿凝聚成水珠，慢慢滴落。

        她回过头，对上陆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一时间，周遭一切的存在感都变低，直至消失。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只不过这次，撑伞的人是陆措。

        陆措淡淡开口：“下班后淋雨感冒，可不算工伤。”

        宋徊移开视线，垂下头，声音闷闷的：“别咒我，真感冒了小心我讹你。”

        说到最后几个字，语气里还带了点恶狠狠的意思。但女孩声音总归细软，听着跟挠痒痒一样，没有一点威慑力。

        陆措鼻腔哼笑一声，手又往她那边伸了一点，整个伞面都盖在宋徊头上。

        “店里的，拿着。”声音里带着些不可回绝的意味。

        宋徊伸过手，看着伞把上修长的手指，犹豫片刻握上了他手上方的伞骨架。

        “谢谢。”

        短短几秒的纠结被陆措尽收眼底，他勾了勾唇角收回手。

        可能是伞太大了，有些重，他手撤走的一瞬间，宋徊一下子没拿稳，伞面倾斜，抖了些雨水到陆措身上，浅蓝色牛仔外套上浮现几滴扎眼的水痕。

        陆措低头扫了一眼，懒懒开口：“哎，你故意的？”

        宋徊双手紧紧握住弯曲的伞把，闻言轻轻抿唇，手掌微微用力，伞面被带着向一边转了点。

        相较刚刚，更多雨珠甩到陆措身上，脸上也凉凉的。

        “这才是故意的。”

        宋徊闷闷说完，扭头走了，巨大的伞面盖住她的上半身，只能看见两条匀称的腿迈着步子。

        陆措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幽黑的眸子注视着不远处倔强的身影，不自觉用舌头顶了下腮，哼笑出声。

        装了这么久初次见面的学妹，现在终于有点前女友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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